吐字如嵐

閬風顛狂風驟捲，彩綢衣帶翻然起飛，皓髮翠鈿盈然齊旋，西王母站在崢嶸寥廓的閬風顛，雲密密，風蕭蕭，一雙美眸望穿霧雲瀰佈，看向南方雲夢大澤。

淨華劍氣凌霄而出，穿破雲層，直逼九天，震動天界。

上個大千世界，她受第二夜臨終之託，保管淨華劍，一直到此世，闕處陰以黑狐之姿在玄圃堂長跪十萬年，她才原劍歸還。然而，在保管淨華期間，有一日，光芒萬丈，煥煇太空，迦陵頻伽、白鶴孔雀先後來到，西王母見朱霞九光，梵音流佈，知是大德菩薩降臨，連忙出瓊華宮，率崑崙墟眾玉女，下拜迎接。

智積菩薩紺目澄清，『王母，』垂眸而笑：『謝妳為我徒照看淨華。』

『回智積菩薩，實是與第二夜因緣之故，未嘗有功。』西王母頭面禮足，雙手合十。

『起來，淨華得至此世，確實是王母之功。』

『不敢居功。』王母聞言即起。

『我在他化自在天碧波蓮池以閻浮檀金煉就淨華，賜以第二夜，望他盡一切惡淨一切善，然因果有誤，菩薩欲救不得。』智積菩薩面目宛然，慈光赤明。

『因果法則，自作自受，吾今日猶在此世紅塵，亦為，』西王母了然，『自決因果而來。』

『第二夜本靈實乃共命之鳥，一為男相優波迦樓嗏，只食爛果實，一為女相迦樓嗏，得食美味果；共命之鳥由佛陀化生，非出自陰陽相交，兩者既是兄妹也是姐弟。然，一日，優波迦樓嗏誘迦樓嗏食下有毒的果實，因此，雙雙毒死。我見優波迦樓嗏根骨奇絕，佛緣深厚，便救活他，當時我猶不信女身能成佛。』

『瀟瀟便是迦樓嗏？』

『不。』智積菩薩磬欬言笑。『瀟瀟親手餵食牛頭栴檀香果予他，優波迦樓嗏首嚐清甜滋味，優波迦樓嗏念念不忘，第二夜便要為瀟瀟殞命兩次。因果錯綜複雜，許多相會皆是久遠劫來無數交集。優波迦樓嗏食過兩次甜果子，他依舊念茲在茲，無遮果樹結的果子，菩薩難救。貌美絕豔的女子如何潛心修道？但法華會時，我親眼見龍女成佛，文殊師利法王子令我相信女身亦可成佛，法華會後，我便向地藏菩薩相求度化迦樓嗏。』

女相的迦樓嗏……又是誰的本靈？西王母不解。

『她與第二夜師出同門，一脈相承，兩人又曾經血脈相連，淨華將輾轉傳至她手上，她便是我的再傳弟子。』智積菩薩手化一顆摩尼寶珠，音聲如梵，條達和暢：『王母，淨華在黑狐手上不會太久，來日，若妳再見淨華現世，因緣成熟，妳便知誰是迦樓嗏，親手將本珠化予她，轉化至剛純陽的淨華劍靈，增進她內力，再加上第二夜傳授她的〈紫磨心訣〉與〈紫磨劍訣〉，盡一切惡淨一切善，何為善惡？因果而已。望她能斷淨因果業報，重返師門；也望王母，助優波迦樓嗏盡早還清無遮果的債，還歸我土。』

西王母歎了一口氣，摩尼寶珠她就供在天墉城的安金臺上，今日見淨華劍破雲霄，想來是迦樓嗏已得到淨華劍……第二夜，你命運多舛，終究是被靈均傷得太深，再也無法手持淨華劍與妙華劍正面對決……

但她也是為決因果而來。智積菩薩說得沒錯，何為善惡？因風土環境不同，因思想立場各異，因日移月異而殊，宿敵靈均自然認為他是對的，她西王母又何嘗不以為自己才是正確的一方，其實，都是為解決因果。

自業自了。

紫霞燦爛，青雲為城，仙童鼓瑟，玉女散香。

西王母耳聽瑟聲，如芭蕉新雨，滴透人心。唇掀一笑。

金衣緩至，白髮如她的一般銀皓似雪，東王公走進洞虛宮，未坐上凝陽座。他向來與她平起平坐。

「好久不見。」近來故人頗愛造訪蒼靈之墟。「又為第二夜而來？」上一個大千世界為第二夜來求他的續命金丹，他金丹一給，第二夜戰死的消息便傳來。太晚。

見赤面郎，威嚴態，身著金衣，一如往昔。但是，有舊情，有回憶，卻無心，情之一劫，兩人在上一個大千世界便已順利度完，除了登峰造極的修為化境，兩個神仙都無心再續前緣。

「如吾之子。」

「多此一言。」

她再作解釋。「此番非為第二夜而來。」

他從未介意。「說吧，那是為何而來？」

西王母穠桃玉面淡出一笑。「此次前來，借你薠蘅瑱一用。」

薠蘅瑱，塞入耳中的美玉，以此化形骸於無形，飛步空行，元靈的氣息消散，除了佛菩薩，誰也察覺不出耳塞此玉之人。

即使是靈均這樣的創世神也察覺不出。「妳想潛入白露山？」

「正是。」錦鏽微動，粲然一笑。

「靈均與我的交情，亦不在我與妳之下，更何況我與他同是創世神，互不干涉，」東王公未提靈均前些日子造訪一事。「我豈能幫妳。妳放白華，已是不對，但他放南陔，也是不該，妳二人舊怨，我不會選邊站。」

朗朗晴空之下，什麼都逃不了日神的雙眼。西王母從懷中取出摩尼寶珠，登時，洞虛宮大放異彩，金光更勝烈日，瑍爛景明，梵光圓滿。「我不敢在日神面前說謊，此摩尼寶珠乃智積菩薩所託，囑我交付一名女子。」

「琬琰公主？」龍女獻珠於世尊，疾速成佛。

西王母搖首，「方諸山的第一不染，你可忘了？」

是了……靈均是帶著紫衣不染一道造訪……上一個大千世界，紫微園的花匠……目覩摩尼寶珠光采，慶雲毫光，菩薩之珠，若非智積菩薩所賜，她如何能有。既然智積菩薩插手此事，必有因果牽涉在內。靈均是文殊菩薩欽定創世的神仙，第二夜戰死時智積菩薩未發一語，亦未參予此世創世，時至今日才見智積菩薩寶珠，看來，智積菩薩亦不捨愛徒。

東王公向來便知，因果只有交錯，難分對錯，「智積菩薩出手是想釐清因果？」

「不是。祂只是信了女身亦可成佛。因果之事，菩薩力有未逮，需當事人自己解決。」西王母收起寶珠。「那你現在是借還不借？」

怎能不借！東王公手化一美玉，智積菩薩出面，說什麼也不能不借！

西王母接過美玉，薠蘅瑱玉白如雪，塞入耳中，與她的皓髮兩相輝映。

「用完速來還我。我借薠蘅瑱，是見智積菩薩寶珠，妳若拿來對付靈均，非我之罪。」東王公面目凝重，沉沉說道。

「知道了。」

西王母羅衣熒煌一旋，轉瞬即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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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水，龍中髓，瞻波蘭苣，天女之髮，堙羅槃那象牙……』墨不染見闕處靜揮毫，待墨乾之後，將兔毫筆置於筆架上。

「這是什麼？」

闕處靜怔了一下，低聲，他頸上有傷，不宜說話，這幾日，他是由用紙筆與墨不染交談。「我思索出的……」他騙了她，沙啞開口：「……華黍解方。」

「華黍？」墨不染搖搖頭，「處靜，你見過華黍？靈均不是才要你為白華解盲嗎？據我所聞，華黍尚未現世。」他一定是受了妙華的傷，傷了元氣，失了心神，墨不染心一軟，伸手輕卸他頸上的黑巾。「你別說話，我再幫你上藥。」處靜是醫藥之神，雖受神劍所傷，但是他精心調配的雪蓮藥膏，對治劍傷十分有效，不數日，碗大的傷口漸漸彌合……靈均這次下的手……重了些。讓處靜連說話都很廢力。

闕處靜伸手一撈，將她抱至腿上，墨不染掙扎欲跳，他沙沙開口：「妳再動我傷口就裂了。」

墨不染輕歎一口氣，天狼對她情根深種，處靜待她亦是一往情深，她對他是感激與愧疚。可若論男女之情……第一不染是癡心錯付？墨不染要一錯再錯？天下夫妻，不是有情，便是有義，要情義兩全的……墨不染心酸的想，還真需要上天垂憐。一般男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洞房前，連見也沒見過，遑論相愛，她為何這麼不知足，偏偏去想那個與龍女有婚約的文章之神？何不憐取眼前人？

墨不染倚在他懷裏，咬著唇瓣，眼裏有淚，閃閃發光。那日靈均雖然站在她眼前，可她覺得她與闕處靜才是一個世界的人，褐眸懂她的自卑，不像靈均眨著那雙烏黑如漆的眼睛，狀似純潔，狀似無辜，他白的不懂她的黑，可處靜理解她的沉，因為處靜也一直在低壓凝滯的濃墨之中苦撐，頓時，墨不染心酸自苦，那潔白的張生與她咫尺天涯……

高高在上又怎麼樣？位高權重又怎麼樣？掌握天下知識又怎麼樣？靈均，你可理解在低層長大的墨不染卑微渺小的心理？闕處靜雖是黑狐國太子，自幼生在王室，但是，有了這二十萬年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經歷，他明白了忍氣吞聲的壓抑；在雲夢大澤行醫了二十萬年，他也看盡了現實世態的炎涼；總歸，在別人的地盤上生活，看別人的臉色行事，更貼近墨不染仰別人鼻息的生存經歷。

靈均，你看得懂委曲二字，可你嚐過委曲是什麼滋味？文章之神，你在富麗典雅的郁離館內選書刪書，受盡欺凌的文字入目，可受盡欺凌的感受可入心？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要怎麼相愛？書上說的容易，但是付諸實踐總是諸般困難。他與墨不染已是隔著千山萬水，但，靈均與墨不染……恐怕是天地雲泥！

在靈均眼皮底下，不得不替白華解盲，但是……依處陰給他的毒引，他第一個要煉的解方便是由儀！

解藥他要一次一次慢慢給，他要靈均來求他！最後……他要帶著墨不染遠走天涯，黑狐國就留給處陰去收拾吧，處陰愛怎麼興風作浪就怎麼興風作浪，他背後還有一個西王母可以倚靠，但是，闕處靜手指揉捻著墨不染潔白晶瑩的臉頰，依依戀戀，實在是不捨她走，可是，依墨不染目前持有淨華的身手，只有她去帶毒引與藥引，靈均與雲中君才奈何不了她！

「不染，我需要妳回黑狐國帶冰火種與特殊的藥引。妳在琉璃巖雖安全，但也別老是這麼關著，會悶出病來的。琉璃巖對淨華來說太小，亦不適合妳施展劍法。」

「嗯。」她從前亦甚喜愛琉璃巖與黑狐國沿途的風光，墨不染拾起墨跡已乾的絹帛。「就你方才寫的這些藥引嗎？」

「對，記得這絹帛只能給我父王母后看。」

墨不染比往常多問了兩句：「真的是華黍藥引？你有把握？」

不染，靈均的確把妳變得有些野了。闕處靜笑了一下，「不是同妳說是華黍嗎？白華解了以後，靈均一定又要我解其它毒了，倒不如我先煉，免得他又逮到機會刁難我。妳也知道，靈均是巴不得我死……」

「我知道了。」墨不染摺好絹帛，塞入袖口。「我明日啟程。」

墨不染從他身上跳了下來，「我一早啟程，先去睡了，你也快歇息吧。」

歇息？又是在書房的小床歇息？他想躺的……是有她的黑紗帳！闕處靜沉默地望她消失的紫紗影。靈均若在，妳便會抱著一絲念想，靈均不在，妳才會心甘情願跟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