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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白露山,恍如隔世。靈均不情不願的讓淨華回他的劍鞘,不過,她既已與他廝磨了七天七夜,又習得〈玉嵐劍法〉,他便暫且讓他的鞘入那險地。練練她的劍法。

 

「唷,還知道要回來。」雲中君譏誚又帶著濃濃酸意的聲音飄進了郁離館。

 

靈均嗯了一聲,眼角沒抬,嘴角倒是揚了。玩了七天,「堆了五天的工作……下次要跟天界的頭說說,我想做一休一。」

 

靈均與紫狐狸在湘水打那一架,湘水女神隔天就派女仙向他報信,還有點兒氣這兩個冤家把她的湘水當戰場。先是湘水結凍,魚蝦不知死了幾個族,還好後來紫狐狸刺了他一劍,創世神的血染了湘水,又讓那些魚蝦死而復生,因此湘水女神也不跟靈均計較,可翌日看著碎冰四溢的戰場,湘水女神還是忍不住與他抱怨了幾句。

 

「可,」雲中君又恨又妒的盯著郁離臺上的靈均。「快活?」

 

靈均手指一撇,喚了角落處一卷書靈,

 

一捲活色生香的春宮連環圖就攤在雲中君眼前。

 

「下次,我要把不染帶到菩提樹下。」靈均輕哼,雙眼掃視著郁離臺呈現的錦繡文章。

 

眼前的一幕正是一名男神抬高一名女仙的腿……「菩提樹是悟道用的吧!」雲中君啪地捲上春宮圖。

 

「還不都一樣!」

 

好霸的神仙!好橫的創世神!好傲慢的文章之神!

 

靈均居高臨下,瞥他一眼,眉一抬,一顆發光的隕石浮至雲中君眼前。

 

琅玕石!斡旋巫覡之用。「就知道你去了星宿海。」雲中君握住眼前藍玉生煙的琅玕石。在他很小的時候,靈均帶他去過一次。

 

他手底下的巫,一半是靠他自己拉攏,另一半,是靈均幫他練出來的。否則,一個南方雲夢大澤行雲佈雨的神仙,哪來的修為養那麼一大批巫軍!既可以北向支援北海龍宮,往南又可以往南助第三逐鹿奪嫡。

 

將琅玕石收了起來,雲中君的音量卻還是不大不小的剛好傳到他耳裏,「我還是覺得紫色比藍色好看。」

 

靈均手一揮,否決了郁離臺此刻獻上的書冊;這一本,沒有現世的必要。他有這個權力。刪書的權力。

 

「玄石同我說了第四雕弓向天帝請旨求南陔之毒的解方。不可思議,天之北極的人居然都這麼能忍。寧可求解方,也不向第一世家宣戰。」靈均眉眼冰川顯現,閱卷如閱兵。

 

「這不是重點!」今早他收到一椿緊急密報!但是,現下,雲中君另有一事問他,「你到底問出小狐狸了沒!」

 

靈均沉默不語,狀似審察檢驗郁離臺上的文章。

 

「文章之神,你不要告訴我你沒問!」他就是沒問!雲中君氣急敗壞:「誰說你絕頂聰明、玲瓏剔透!靈均,你沒發現,只要牽涉到不染你就開始出差錯了嗎!你若堅持不將南陔之毒的解方交給天帝,今天第四雕弓來求的人就是你!你若要他戰,他能不戰嗎!但是你……就因為不染無法掌握淨華,元氣大損,你就將南陔解方給了天帝,只為了換取天族聖物補不染的陽氣……靈均,用你的理智好好想想,不染怎麼可能在短短數日就能喚動淨華!」她那一劍可是著著實實的往他右臂砍!至今傷口還疼著!「若沒有高人指點,天族聖物再補,也不可能喚得動第二夜的劍!靈均,你清醒點!現在……現在小狐狸是不是你的人還不知道!你不要以為你跟她在星宿海幾天她就是你的人了!她住在琉璃巖,身旁的人是闕處靜,我告訴你,說不定,她就是第二夜下給你的餌!你說說,你除了跟她睡,還有沒有給過她什麼!你說!」

 

靈均白袖一揮,七彩發光的郁離臺頓時失色,雲中君吵得他無法篩選天下文章!

 

靈均步下郁離臺階,白衫輕移,墨髮卻是有點凝滯。

 

「別再去找紫狐狸!你怎麼勸的我!我就怎麼勸的你!不染就是一顆棋,用來對付闕處靜的一顆棋!你再想要也得忍住!事成之後,再作打算!」

 

「我也跟你說過我辦不到!」靈均停住身子,有一些失控,雍和典雅的儀態不復,略顯狂躁:「創世神不是無堅不摧!我有弱點、我也有盲點!她既然可以愛我愛的體無完膚!我又為何不能為她遍體鱗傷!」

 

雲中君瞪著他崇拜的偶像,靈均不是完美無缺,恍然道:「所以,你不是不想問,你是不敢問?你明知有疑點,卻還矇著自己的理智?」

 

「我已經過份理智的活了百萬年!文章之神,高貴、高尚、高雅……人們都這麼高看著我!但,」靈均胸口夾雜洶湧的怒意,「只有少數幾個高段的神仙看得出我心裏的低谷!這個低谷是光永遠照不進來的!我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們還真當我是個心慈手軟的神仙,其實眾生關我屁事!我已經是創世神了,我只要顧好我的白露山,漫漫悠悠的度過成住壞空,我何必插手亂七八糟的紅塵俗事!自己造的業自己扛!神仙永遠也無法插手旁人的因果!即使是神仙,遇到劫難,也得自己咬著牙獨立撐著!不能倚賴他人神力!病了,是自己的身體挨疼!傷了,是自己的靈魂流血!從來都是獨自一人捱,有誰能真正替另一個人受!如果能救、如果能受、那都不叫劫數!不染便是我的劫!我心甘情願的劫!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可知道我原先將淨華藏在哪裏!就藏在不染的脊樑骨裏!至陰之身封住了至陽之劍,所以你照看了兩萬年的小狐狸也看不出來!雲中君,恨我吧!恨我了吧!」

 

「靈均,要跟著你,真不容易。不染……真不容易。」雲中君一顆心揪著,小狐狸,他一直以為她是在償自己因果的債,殊不知,舊怨連綿,新仇又結,全拜眼前這高雅、典雅且優雅的文章之神所賜。「你沒見過她天寒地凍的時候,不能像其他狐狸拳縮一團取暖,她只能僵直的躺在乾草堆……我的巫這麼告訴我時,我叫我的巫幫她添些棉絮,因為她在消業,所以我不能讓我的巫直接給她一條棉被……」

 

靈均背對著他,背脊直挺挺地,彷彿妙華也藏在他的脊樑骨裏。他疼,他心也很疼……因為他忘了不染,所以他一直利用她,一直把她當棋子……

 

雲中君黯然神傷的吁了一口氣:「消業真的很辛苦,老天爺像要磨穿了她,我常常想,這天,要黑她黑到什麼時候?要把一個人磨到怎樣的地步才肯放過她?那般水靈的娃……能犯得下什麼樣的滔天大罪,讓天這樣折磨她?無知狠戾的醜婦都過得比她好上百倍,可……不染……我那樣藏在心肝裏愛的不染……卻要被天這樣罰?蒼天無眼,難怪凡人在遭罪的時候常說蒼天無眼……只是因為,被你文章之神挑上了,她便要遭罪?」

 

靈均,向來眉眼如清風明月,身形如蒼煙梧桐,此刻,卻是風狂月昏,煙迷梧桐。悔恨啃咬了他的靈智,疼痛爬滿了他的臉龐。由儀之毒,果然毒。可是,真的能把這一切都推給由儀嗎!

 

「百萬年,的確是等太久了。把你的心腸也等硬了。即使不是不染,你也不該……」雲中君長歎一聲。他是個玩樂的神仙,極少極少這般長吁短歎,但是,從不動心的神仙也動心了,那麼,偶爾長吁短歎又怎地!他垂頭喪氣的撇下靈均,走出郁離館。

 

靈均閉上眼,不想看他離去的背影。這傢伙……連這傢伙也走了……

 

靈均頹然的坐在郁離臺的臺階上,一手撫額,文章之神陷入了磨人迴漩的苦惱中……

 

「我看著長大的紫狐狸,我比你比闕處靜都清楚墨不染一路是怎麼樣熬過來的,雖然她很渺小,但是我知道她性子有多倔。」雲中君的聲音又由遠而近的傳來,「東王公的話不能不信,太陽神從不說假話,所以,只有找死的人才敢當著正午的太陽起假誓!不染曾經愛你愛的體無完膚,那你便要活著還她一個遍體鱗傷的你。」

 

靈均抬起頭,張訝的看著他,

 

五十萬歲的神仙就站在他面前,水藍色的衣衫起舞,「沒錯,你已經是個創世神,你只要顧好你的白露山就好!靈均,我從來也不敢說我算個高段的神仙,但是,西王母算是高段的神仙吧!第二夜也算是高段的神仙吧!當他們兩個都看出了你的低谷……怎麼辦?你真的就要坐著等死?這從來都不是我認識的靈均。今天,我的巫回報,我馬上就趕來找你。」雲中君沉穩的看著他:「如果按你跟我形容過的白華之毒,那麼,現在,天之南極有兩人身中白華之毒,那兩人,就像你挑中的天之北極的人,一為魚肉鄉民的百夫長,一為虐待前妻子女的悍婦人,這不是衝著你靈均天尊而來是什麼。幸好你文章之神的記憶還行,先行步署,命闕處靜煉出了白華解方!」

 

霧染郁離館,靈均揚著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這傢伙……又越過雲中君,目空望斷郁離館的正門口,一眼探盡最南的衰草連天。

 

「你的低谷裏坐著不染,讓敵人看出來了。」

 

那最黑又最脆弱的低谷正是不染。靈均清淡開口,望他。「你知道你為什麼這樣為我賣命嗎?」

 

雲中君聳聳肩,流裡流氣的聲音,卻是再正經不過又帶點哀傷的表情。「我犯賤。」雲中君想,現在的他,是比靈均更懂小狐狸點點滴滴的人,但是,他從來不會想跟靈均搶。

 

「不是犯賤。在文殊菩薩那裏,你便一直是我身邊的捧劍童子。主人喜歡風花雪月,你自然也喜歡風花雪月,但主人把持得住,你偏偏蝶也迷蟬也迷鶯也迷燕也迷,所以我已經是個創世神,你還只是個雲夢大澤行雲佈雨的地方之神。」靈均恢復了靜定,這便是,恩師讓雲中君也來這個紅塵的目的?提醒他,不能安於現狀,不能心懷小乘,妙華斬妖除魔,包括他自己的心魔。

 

「真是不長進。」雲中君自嘲。所以,主人愛了那頭紫狐狸,他也跟著一頭栽了下去……

 

雲絲風片,髮梢抖落幾分情愛連緜,靈均站起身,一如王者,橫著眉眼:「西王母。我跟青鸞信使說南陔是白華,她便讓我見白華。真帶種。也是,這才是西王母。」

 

「何以見得不是第一士師放的白華?」

 

「一個輕易率十萬鐵騎到我白露關前叫囂的年輕神仙忍不了那麼久。他要是手上有白華,早在我斬他十萬天馬就放出來了,而且,現在天兵天將也幫忙在天上看守著,第一世家的人要南行放毒,沒那麼容易。」第一土師若手上有白華,早在那一夜他帶走中箭的不染就會放出來了。靈均的五官在霧中幻著迷漾的神采:「西王母手上一定有解藥。我了解她。」宿敵嘛,怎麼會不清楚。「至少,她是個比我稍微有那麼點菩薩心腸的神仙,此番放毒,她必有解。她不是同第一士師一般不顧蒼生的神仙。可是,西王母敢在我後院放火,既然……她那麼執意要與我作對,就別怪我用那麼一點粗暴的作法。」

 

這才是他崇拜的靈均!心有千竅、機關算盡的神仙!雲中君向來不愛規規矩矩的文章之神,這就是……沆瀣一氣?「我的巫向我稟報的時候,我立即遣他們跟監染毒的那兩人!」

 

靈均可有可無的瞄了他一眼,揚了揚嘴角:「抓回來丟進琉璃巖。」

 

「……不染也在琉璃巖。」

 

是誰剛才跳腳的指小狐狸不知是敵是友?靈均笑笑的說:「憑虛宮很大……」他的床也很大……

 

「你怎麼不說你的床也很大!」這個滿腦子骯髒思想的文章之神!才剛和那樣的俏天仙膩了七天七夜,才一天的時間,又想!

 

是很想這麼說。靈均瞄了瞄他,緩緩踏上郁離臺,做夢般的步筏,飄逸瀟灑。

 

雲中君羨慕嫉妒恨的看他。「除了打掃仙僮,誰進過你的房間。」

 

「你忘了,」靈均揚了一下眉,「那天不染在我房裏,你也是親眼看到的。」他的腦袋可長在他頭上?「你也進過。」

 

雲中君瞪了他一眼。「你少白日發春夢!不染那倔脾氣,她肯定要待在一個你法力無法施展的地方。你別以為不染是個可以讓你時時掌控的娃,她即使在最無能為力的時侯,心性,也從來不是完全屈服的。」

 

「真的沒脾氣我也不會喜歡。」他要的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不是一個唯命是從的奴婢!「我會讓玄石分派下去,在琉璃巖旁蓋間小木屋關住白華。白華來的剛好,還一次來了兩個,正巧讓闕處靜煉出的白華解方進行解盲。」他一向是個運氣很好的神仙。靈均一回身,顧盼自若,帶著一點兒嘲譏:「重點是,你的巫打不打得過西王母的玉女?她會派玉女去放毒,必然也會讓玉女留下來看著那兩個惡夫悍婦,豈能那麼容易就讓你抓來。」

 

「別小看人!我好歹也是五十萬歲的神仙!」

 

「……真的不用我派逢羿去?雖然對逢羿來說是有點大材小用。」

 

文章之神挖苦人也是很有一套!「不用!你先想著怎麼讓玄石和逢羿把潛在白露山的第二夜揪出來吧!」

 

「正是。」靈均抿平彎起的眉眼。

 

「白露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而且,你憑虛宮除卻玄石和逢羿還有十八個弟子跟十個仙僮,可得花點時間找。」

 

「不染能在短短數日內從我眼皮底下喚走淨華,她背後的高人,除了第二夜,還能有誰!他一定恨我,把至陽之劍,給了一個女仙。所以,他豁出去了,把寶也押在不染身上了。」

 

雲中君思索了一下,說道:「靈均,其他四毒你大可以不管,但是由儀之毒的解方,你想要吧。你想記起跟不染的過往種種吧。如果你想的話,你現在就不能動闕處靜,因為他是目前最有可能解你由儀之毒的神仙。」

 

「我已有了南陔,其他五毒的解方,我一樣也不能少!」靈均跋扈的挑起下顎,環顧四周,發出王者號令天下的聲音:「第二夜的絕世六毒,必需一條條清楚記錄在郁離館,才不枉郁離館掌握天下知識的美名!」郁離館便是世界文明之所在!

 

果然是絕世橫霸的文章之神……這樣……才配得上他心頭最絕色的紫狐狸。雲中君一泯心中黯然,帶著些許服氣。

 

「南陔跟白華現世,再加上我身上的由儀……剩下的三毒,只要我逼出第二夜,也不遠了。」

 

「白露山的眾生不少……找起來……也是一件大工程。」雲中君向他挑了一下下巴,報仇:「可需要我的巫幫你?」

 

「這就是五十萬歲跟上百萬歲的差別。」靈均點點頭,「不如我們縮小範圍如何。二十萬年前我殺闕處陰的肉身,西王母趁我沉淨華時,收了第二夜的一魂一魄,帶回她的崑崙墟養,我記得上一個大千世界,第二夜最愛在閬風顛練劍,西王母就在閬風顛養第二夜的一魂一魄,試想,她有可能將第二夜僅餘的一魂一魄隨便植入一個不能化成人身的軀殼之中嗎?」

 

雲中君摸摸鼻子。是不可能。

 

「白露山能化為人身的……都在我憑虛宮內,所以,第二夜就在我的憑虛宮內!在憑虛宮之內,最近又常與琉璃巖來往的有誰?齊物,我讓他盯著闕處靜練白華;尹驩,我讓他送餐給不染;瀟瀟,我讓她進琉璃巖陪不染解悶;五柳先生,我讓他備珍貴的食材與藥材給闕處靜……瀟瀟可以排除,因為她是女身,第二夜不可能躲在女人的身體裏面……」郁離臺上的靈均,白影風搖,黑髮雲飄。「雲中君,你覺得,我這樣推敲可好?」

 

雲中君翻了一個白眼:「尚可!」臭屁!

 

「另外三人,是最有可能讓法力高強的西王母趁虛而入。齊物,去了一趟北海,誰知在北海遇上了誰?尹驩,雖然待在我憑虛宮已兩萬兩千年,但是,他的故鄉祗支國離崑崙墟非常近,尹驩尚未上白露山應該去朝拜過,誰知西王母會不會趁此動手腳?五柳先生,西王母每六千年就會派青鸞信使送蟠桃來,誰知青鸞信使會不會在輟耕園多待了一會兒?」靈均微笑的看他:「我只要讓玄石與逢羿盯住這三個人即可,還需要將白露山翻了個遍?」

 

「得了!知道你聰明了!怎麼不把這份聰明用在不染身上?」

 

靈均眉眼一失色:「我已在她身上用太多聰明。」

 

嘖!正戳人痛處。

 

「依你看……不染會幫著他們對付我嗎?」靈均木著神色,漠著聲音問他。「你不是看著她長大的神仙嗎!」

 

「依我看,」雲中君斜眉道:「只要你不惹火她。」

 

「……何謂惹火?」

 

明知故問。「女人的眼揉得進沙子?越美麗的女人,越善妒。不染,天下無雙,你說呢?」

 

「嗯。」

 

「但她若不妒,你才要緊張。」

 

髮梢風擺,千頭萬緒!

 

「愛情啊……真是椿難搞的玩意兒……但是想到那可喜的冤家啊……乍時相見教人害,霎時不見教人怪,些兒得見教人愛!」下面那兩句風流快活話他可不說了,雲中君揮揮手,「我看我還是多派幾個身手好的巫去天之南極搶人先!」

 

靈均一笑。清秀的俊臉,迷霧全消。想起不染,受罪也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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