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窗外紅龍不再吐焰，桃花爛成灰燼，菡萏漫立在錦屏之畔。寒山重重，山徑曲折，蹇驢一隻……

 

提水的陸景與仙僮退出寢殿，藏身在錦屏之後的妳又不安份。

 

我低眼一瞧妳遺落在地上的隱身篆符。九鰭術法？上古時期，北溟仙君素與九鰭一族相善，他若習得此法再傳予妳也不奇怪。只是這九鰭術法恐怕北溟仙君使得不上手，法力低微，使過一次，便不再見效。失傳的九鰭隱身術，難怪一開始能騙過我的眼睛。

 

「不該是蹇驢一對嗎？」妳的手指在錦屏上比劃。「天陰雨溼，山徑崎嶇，泥濘不堪，蹇驢一對不是才好互相照應嗎。」

 

我盯著錦屏上的繡樣。「妳從何得知天陰雨溼。」

 

「此時此景。」妳的聲音從錦屏另一側傳來。「夜不點燈，房內一片黑暗，外頭現下又銀雪紛紛，錦屏山上自然夜雨嚴霜，山徑溼滑。」

 

妳從來都能三言兩句驚風雨。顏淡，我的肯定是埋在夜裏，躲在屏後。

 

不點燈，是不想讓陸景發現妳就在我的寢殿裏。

 

「仙家之驢，不需成侶。」我慶幸眼中欣賞的微溫在黑夜的掩飾下不會洩露。

 

「又來了！老是這麼仁義禮智信、存天理滅人欲的你煩不煩啊！」妳從錦屏探出半個身子，

 

我見妳身上衣衫齊整，暗暗鬆了一口氣。「顏淡，妳對我越來越沒有尊卑禮節了。」但我這也不是在斥責妳，只是隨口一句。

 

「就只有你我兩個人，又黑燈瞎火的，還講什麼上下尊卑。」

 

「妳對北溟仙君也這樣？此時此景，若換成帝尊，妳也這樣？」

 

「嗯……」妳躊躇了下，道：「北溟仙君是老人家，我必得尊重他的歲數。帝尊嘛……上下尊卑的禮節是一刻也不敢忘。他可是帝尊，隨便就能罰我上天刑臺。」

 

「妳就不怕我罰妳上天刑臺？」而且，事實上，我與北溟仙君的仙壽不相上下。只是我修為高，得道早，所以就一直保持在我晉升上神時的相貌。

 

「我一個小小仙侍能犯下什麼大錯要上天刑臺？我顏淡雖不符天界上神們的期望，成日在修仙法、升仙階上頭孜孜矻矻，但是我心胸坦蕩，不欺人不侮人不凌人不害人，沒那個資格上天刑臺。除非……」

 

除非什麼

 

我見妳又將半個身子退回錦屏後頭

 

怎麼不說話了？

 

我聽到寢殿外輕昀吩咐值夜巡防的換哨聲，聽見北窗外雨雪紛紛的落土聲，聽聞屋簷上星子滾落的鐵馬叮噹聲，就是沒聽見妳的聲響。

 

我站定了一下，沒有過多意識的移開步筏，繞過錦屏……

 

又 立 住 了

 

妳輪廓的線條很是動人

 

北窗的銀白色雪光斜斜照射進來，妳側身坐著，倚著錦屏山，微微仰頭望向窗外。

 

窗外雪花綻開，窗內的一朵菡萏青春少艾。長長的睫毛細緻地鬈曲，隨著妳眨眼上下柔蕩，最微妙的水漣亦盪不出妳掀睫的曼韻。望舒淡揉妳密裊的長髮，潺潺順著妳小巧的肩線而下，幾根青絲搔弄綿軟的蝤蠐，有一根冷不防地挑了我一下

 

蝤蠐如曲水一道宛轉，心湖被流觴一番碰撞

 

「應淵君，你說過，若有一天，我犯了情戒，你會親手殺了我。」雪光下，絳唇有些冷豔。彤致的嘴唇褪去童稚，不再嘻笑怒罵，開始發出濃豔的聲調。吐露之間，似乎也在透露……唇香玉露……

 

我從未

 

在自己的寢殿

 

與一個女仙獨處

 

寢殿是私密的，此刻的呼吸繚繞也是私密的，是僅有妳我二人的

 

「妳若不以身犯戒－」

 

紅唇震動，一抹譏諷，幾許……嫵媚「先是以心犯戒，才會以身犯戒。」

 

妳依舊沒看我，我依舊望著妳美麗的側臉。一夜之間，女孩身上為何會有女人的……魔魅

 

疏密有致的長睫毛搧了搧，妳是望月還是望雪？

 

先是以心犯戒，才會以身犯戒……「妳……」我不該問，「……什麼意思」我，明知故問。

 

我是帝君，活了十萬年，顏淡，

 

《牡丹亭》，我也翻過一回。

 

雖 然 才 一 回

 

但是  終生難忘

 

「應淵君，」妳瓊瑤一般的鼻樑那麼不羈地挺立，雪光掩映下，在妳的側臉投射嘲諷的暗影。「只怕我吟了幾句曲詞，你又要怪罪。又要指摘我褻瀆。又要治我個大不敬。」

 

雪夜無雁，雪地無鴻，雪中無梅，饒是蟾宮有人運斧折桂吸引妳的眸光。我看著妳的側臉，妳始終未正眼看我。

 

夜深香靄，菡萏盛開，穠華不減於薔薇，風情不少於玫瑰。難怪那日輕昀說四界選美的初選，就由妳代表衍虛天宮。妳怕是對自己的花開出落懵懵懂懂

 

彩霞失色，白露自晞，煙雨難空濛，碧湖不再綠，香草頓墮異馥，鳳凰斂翅棲梧，洛神洛水溺綽態，幽谷幽蘭埋靈姿……我……失神、分神、亂神、難以再聚神！

 

好小子輕昀，你竟要把衍虛天宮的顏淡推到九重天的眾仙家眼前、你居然要把我的顏淡推到天魔妖冥四界眼前！？

 

我

 

的

 

顏

 

淡

 

？

 

夜風扭擰了月色，夜雪重掩了靈臺，我必是瘋了，才會有如此荒誕的想法！

 

我心愈亂，這雪愈狂，

 

「應淵君，這下雪夜好美啊~~~」妳弓起腿，雙手環膝，雪夜夾風冷冽，然後，妳總算轉頭看我，在妳臉上，有微酡的痕跡，是因為冷？「應淵君，總有一天，我要離開九重天，到凡間去。我要遇到一個男人，他仗劍豪氣，任性瀟灑，有一點淘氣，有一些頑皮，他會捉弄我也會保護我，他會欺負我也會疼惜我。他一生唯我一人，絕不納妾，我與他會長相廝守，就算因為死亡短暫分離，我與他還是會輪迴再見，生生世世，不斷相遇，永遠相愛。應淵君，我不怕觸犯天條，我對天界也毫不留戀，我要去找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才是我的夢中人。」

 

我

 

竟心生一股酸楚

 

無來由地

 

酸酸楚楚

 

「妳確定到凡界可以找到那個男人？」第一次，我沒有責備妳的冥頑癡迷。而是順著妳的語句接續對話。我開口的聲音有些凝窒。

 

妳楞了一下，眼眶有些溼，後又奈何一笑：「不確定。但我確定我在九重天找不到他。」

 

風狂雪驟，波詭雲譎，烏雲掩蔽月宮，大鯤幾聲長而低沉的號號，彷彿有什麼要發生一樣？

 

什麼事？

 

是什麼？

 

一瞬間，雪下得太急，風捲得太烈，妳坐在楠木地板上，微微發抖，妳仰頭望我，我低頭看妳，

 

眼波流動，波光觸激，秋水不再寧靜一色，長天不再齊飛鶩霞

 

「妳下凡去，連芷昔也不要了嗎」

 

「杜麗娘尋柳夢梅時，從來沒有不要她的爹娘。姐姐志向與我不同，她離不開九重天。但是我知道她十分愛我，她偶爾會偷溜下凡來找我的。」

 

女孩的敏感，女人的追求，今晚，我發現妳一夜長大，顏淡，原來，妳從來沒有打算在人人欣羨的九重天久居。

 

「原來妳一直想逃離九重天」

 

「這裏要神仙活得沒滋沒味的，一大堆天條禁錮束縛人」

 

我撇了一下嘴角：「尤其是天條情戒是嗎」

 

妳輕抿一笑：「這一條是最違反自然的」

 

「下凡界就找不到像我這麼強大的靠山了」

 

「在還沒有找到我的夢中人之前，我會自立自強，我就是我自己的靠山，等到找到他之後，他自然樂意當我的靠山啦」妳睨了我一眼：「而且，你這個靠山啊~~~有時候是刀山。常把我刮得傷痕累累。在衍虛天宮你管我，出了衍虛天宮，三不五時會有幾個不長眼的女仙找我麻煩」

 

「螢燈？」前不久在披香殿，我借妳的手教訓了她一次。

 

「……算了。我不在背後道神仙長短。不過，應淵君，妙法閣掌事到底跟你是什麼關係？不就是你從前的仙侍嗎……」妳嘴裏咕咕噥噥：「跟我一樣都是被你折磨過的仙侍，她幹嘛相煎何太急？」

 

「我跟她還會有什麼關係。」螢燈，不過是個想升仙靈想到走火入魔的器靈而已，千年前我早早把她打發出衍虛天宮。若不是輕昀老愛送她的東西進衍虛天宮，我早就忘記曾經有過這名掌燈仙侍。「妳不也說了，她只是－」我加重語氣：「我從前的仙侍嗎。」

 

妳努了努嘴，然後舉起手，朝我晃動步離鐲：「記得我將來下凡的時候，要把這步離鎖解開啊！哦~~對了！其實你一開始在寢殿裏發現是我的時候，就可以下咒將我震飛，這樣我就離開你的寢殿了啊！」

 

妳就這麼想下凡嗎？九重天就真的沒有什麼神仙令妳留戀了嗎？是了，妳剛才連芷昔都可以割捨不見了。

 

「抓賊就是要當場人贓俱獲」是啊，剛才我怎麼沒想到用步離鎖對付妳，我早在東極殿就知道是妳潛進我寢殿……我卻還特意放下加急公文移形換影來揭穿妳……

 

是腦子一時停止運轉了？

 

怎麼遇到妳就會突然打結

 

「我才不是賊！我只是要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臨川四夢》是北溟仙君贈我的，我也不貪多，你讓我拿走《牡丹亭》便罷。《西廂記》是錄鳴送我的一百歲生辰賀禮，別具紀念意義。《陶庵夢憶》是姐姐升仙階時買給我－」

 

「照妳這麼說，罰也不用罰了，因為，無一本無來歷」

 

妳鼓掌拍手，一臉贊歎，又從女人變回女孩了「應淵君，您真是太英明了！不愧是六界戰神，心胸之寬闊、人格之磊落、行事之練達－小仙我佩服不已－多謝！」

 

見妳從地上躍起，就要爬上我的床－

 

「只能帶一本走。」

 

「《牡丹亭》！」

 

想也知道。但、是－「先抄《金剛經》一萬遍來跟我換。」我從來沒讓妳那麼容易混水摸魚過。

 

「喂！」

 

「半夜偷溜出宮，還跟不入流的神仙夜半私語，不管管妳，旁的神仙莫不以為我衍虛天宮管理鬆散，宮規是擺著好看的。」

 

「你是不入流的神仙？」妳跪坐在床沿盯著我：「你不是第一流的神仙嗎！」

 

顏 淡！

 

妳明知道我指得是妳在懸心崖見的所謂朋友！

 

但

 

無法克制

 

妳說得對

 

有些東西是天性

 

例如：情緒

 

見我嘴角抽了一下，妳也笑了

 

菡萏，妳如此慧黠……妳走之後

 

我到哪再找到這樣一朵穎悟解語的小仙侍

 

見我欲語未語，妳唇掛一笑，凝眸望我

 

妳似乎也有話要對我說

 

給彼此一個機會？

 

脈脈相顧，妳眼波盈盈，見妳輕啟雙唇－

 

可

 

尚未聽到妳的聲音，輕昀已在門外急報：

 

「帝君，帝尊深夜召見四大帝君，說要與帝君們再議天魔兩界佈防一事。」

 

邪神給的邊防圖果真有假？還是魔界長老又尋釁生事？我邁開步筏，轉身就想走，可是想到妳一人待在我房裏，又匆匆回頭一瞥－

 

「應淵君，你走吧，等等你讓輕昀侍侯你一道去玉清宮議事，我自己會想辦法溜出你寢殿的，就算遇到陸景我也能應付！」妳跳下我的床，還不忘伸長手一把抓走《牡丹亭》。「《牡丹亭》我先拿走，《金剛經》改日再抄還你！」

 

總有一天

 

妳會走

 

妳會去尋妳的夢中人

 

我知道妳心意已決

 

就算天界有情戒，妳也從來不打算照著這個遊戲規則走

 

妳會直接跳出這個地方撒手不玩！

 

我明白了

 

我明白的朝妳點點頭

 

我拉大步筏離開我的寢殿

 

把自己投入一片白茫茫、雪飄飄的銀白世界

 

讓雪把我淹沒

 

讓冷度將我內心剛萌的一點溫度冷卻

 

顏淡，妳心裏已萌生一個夢中人

 

應淵，醒醒吧，

 

顏淡正要入夢

 

而你在半夢半醒間就要被迫與夢境拉開距離

 

應淵，冷靜一點

 

顏淡不會在衍虛天宮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