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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皇者華,於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懷靡及。」

 

雖然已入農曆二月,但北方的氣侯依舊寒冷,後花園春氣不足眾芳不開,含苞綠芽在料峭風中抖顫,唯有最北一處梅花林,盛開晚梅。蒙皇心血來潮,僅召內部大臣與兩位留在京師的王爺在後花園賞梅,桃梅豔紅,白梅似雪,濃淡皆有顏色。

 

「我馬唯駒,六轡如濡。載馳載驅,周爰咨諏。」

 

荀棄骨在座中,抬了一下眉毛,淡淡掃向樂官。

 

樂官應景奏了一曲君臣宴樂的〈皇皇者華〉:「我馬唯騏,六轡如絲。載馳載驅,周爰咨謀。」

 

蒙皇剛爪塔罕今年五十九,明年就要邁入花甲之年,兩位王爺跟各自的黨羽都很期待,明年皇帝的六十大壽就會冊立太子。

 

「聽到這首詩就想到庾信的出使西魏詩:受詔祁連返,申威疏勒還。」本烈王就坐在他的斜對面。「丞相,庾信出使西魏,祖國梁卻被陳滅了,後來西魏讓北周篡了,他還當了北周的官……怎麼你們漢人可以一輩子侍侯好幾個主子?」

 

建浪台也會背詩?荀棄骨面帶微笑,黑眸沉穩。「貳臣之詩,我平生甚少讀誦,」在蒙皇面前,他也不會反駁皇帝兒子的話。「我對庾信的認識,是透過最忠誠愛國的杜甫: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丞相高才,不愧是我朝連中三元的第一人。」坐在他身旁的延烈王拱手笑道。

 

蒙皇笑了笑,「賜先生酒。」他向來賞識荀棄骨的腹有詩書氣自華,而且,年紀輕輕,很識大體。唯一的缺點就是好色,據他派出去的密探回報,丞相擁婢上千,但是,哪個才子不風流。

 

好不容易背了兩句漢人的詩就讓荀棄骨不軟不硬的頂了回來,這個漢人丞相不是都在府中與美婢飲酒作樂嗎,都考上狀元了還看書!建浪台臉上無光地杯底朝天,又攻:「說到祁連和疏勒,父皇,近日戶部的人同我說,驛站年久失修,前些年為了整治黃河,錢都撥給工部去築堤,但是驛站風化嚴重,不修不行了。」

 

大蒙朝幅員遼闊,而且是少數民族統治漢人天下,尤重驛站維持帝國統治,「啟稟本烈王,這件事臣前不久已向皇上上過奏疏-」

 

「我知道你上過了,父皇也允了,所以我特地跑了一趟工部。西北那個地方,石材要用最好的花崗岩,但是最上等的花崗岩全被挪去東北蓋了一座廟,丞相,那是什麼廟?供的是哪尊菩薩?」

 

延烈王低頭挾了一塊東坡肉,荀棄骨則低眉微笑沉思。

 

「今天不談國事。」見荀棄骨沒立即回話,蒙皇心知有異,但是對於這個聰明的漢人,他還是放心的。

 

「父皇,弼馬溫都走馬上任了,」本烈王瞧了荀棄骨一眼,弼馬溫的孫四維是大經十一年的進士,荀棄骨是當年會試的主考官,孫四維便是他親手提拔的!「總兵一職可不能一直空懸著啊……西北要有可靠的人在那守著。」

 

「孫四維是我舉薦的,他一直管著湖廣糧倉,農民兵為禍最烈的大經十三年,他不只保住了上京城的漕運,還負責運輸糧草給南方各行省。要不是你從中阻攔他進戶部,他需要跑到西北去管馬?」延烈王不得不出聲。這傢伙今天從那首〈皇皇者華〉開始,就直奔著西北總兵這位置來的吧!那個樂官是跟建浪台串通好了吧!

 

「那還真是我大蒙朝委屈了他!」

 

蒙皇遲遲不肯立太子,當然是心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向來,吏部就是老四喀浪台的地盤,戶部就是老大建浪台在說話,一個掌管帝國人才的升遷揀拔,一個掌管帝國錢財的流通積聚,兩個肥缺都已牢牢在他們手上,還不滿足?他這個皇帝還沒死!

 

「除了丞相,其他人都退了。」

 

「父皇!」本烈王不滿。荀棄骨就是老四的人,東北的那座生祠就是最好的證明!

 

「建浪台,難不成你想去北邊放羊?」

 

蒙人的家訓頗有趣,直白,又有傳統。荀棄骨乾淨的俊臉一貫的面無表情。

 

延烈王看了荀棄骨一眼,退了下去。一干樂工與太監也跟著退下。

 

本烈王不退也得退。他從出生就在中原,從來沒放過羊。

 

「丞相,東北的那間廟供得是哪尊菩薩?」待眾人退去,蒙皇沉沉的問。

 

「啟稟皇上,是皇貴妃的生祠。」荀棄骨離座,在皇帝面前,躬身說道。

 

「荒唐!她死了嗎?她對國家有任何的貢獻嗎?」

 

「皇上,貴妃對娘家百姓頗為恩厚。幾次雪災,貴妃傾囊倒篋買糧賑濟,修築義莊祭祀無主孤魂,當地百姓感念貴妃的恩德,才自發募款蓋娘娘的生祠。這批花崗岩是次料,質地未達工部標準,此事杜侍郎早已上奏,皇上日前也批查,準這批次料賣市換價。」他二哥也暗中出了不少錢。這座生祠就是要蓋的極其妍麗,華靡堂皇。不如此,怎能這麼快傳到本烈王耳中,不如此,怎能扯延烈王後腿!

 

西北總兵,只能是大哥的人馬!

 

大哥的人馬,早已在昭烈王的密札裏!

 

「皇上,這些年朝廷為了解決水患與民變,戶部根本撥不出錢賑災東北,是娘娘捐出珠寶首飾與多年積蓄,並且遊說外家親戚輸糧,才讓當地百姓免於流離失所,當時西南已經失守,倘若再沒穩住東北,國事蜩螗,臣不敢想像。」

 

蒙皇緊緊皺著眉,歎了一口氣。當年,他從堂哥手裏接下國家這個爛攤子,蒙人早已失去往日朝氣,迷失在南方的金粉山水,反而是漢人久經蒙人壓迫,日益茁壯,當初,若不是他執意施行以漢制漢這條國策,重用荀家三秀,恐怕蒙人早就被趕回關外牧馬。

 

建浪台恃自己庶長身份,絲毫不掩飾對漢人的厭惡,相比之下,喀浪台禮賢漢士,平素多與漢臣交往,對於國家未來的發展更有助益。蒙皇深深衡量眼前低眉的漢人男子,荀家三秀,半分天下,非僅是荀家三個男兒才識過人,背後隱藏的意涵其實極為明顯,那便是蒙人一定要交出手中的若干權力給漢人。人多,勢眾,而且精英倍出,唯有和解跟合作,否則大蒙沒有未來。

 

「貴妃素賢,但賢不至成神明。自太祖一代,大蒙就下旨不準興建漢人生祠,貴妃慈愛外家百姓,也是施恩限於一族一地,如今興建蒙人女子生祠,丞相欲陷朕與蒙朝王公於何不義之地!」

 

「皇上恕罪,」荀棄骨跪了下來,「是臣失慮了。」故意失慮。「但是皇上,如今生祠已接近峻工階段,而且不廢朝廷公帑,太祖不準興建漢人生祠,並非不準興建蒙人生祠,貴妃娘娘的生祠自然就與太祖祖訓不相違背。我泱泱大蒙朝,天威澤披天下,讓百姓興建一座生祠有何不可,皇上臨時喊停,只是有損……蒙族做為最高統冶階級的威儀。」生祠是一定要建的,不然,他怎麼跟失去西北總兵的延烈王交代,不然……他怎麼動他的下一步祺……「皇上,治天下是恩威並施,剛猛相濟。」

 

蒙皇沉吟了一會,開口:「生祠僅此一座,不可開阿諛增建之例!你對建浪台處處忍讓,朕也看在眼裏……起來吧!西北總兵,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皇上自有明斷。」

 

「你說!本烈王與延烈王都推了人,不必顧慮,梅花林現下僅君臣二人,你認為哈兀跟亦凡真誰適合?」

 

「亦凡真以守御為名,大經十三年,死守揚州城,保住了集慶路,功不可沒!但是這個人有個最致命的缺點,臨事無法決斷,只知一味孤守等待援軍,明明有好幾次農民軍內亂,亦凡真可以出兵反攻,但他退守城牆之內錯失良機,當年若不是蒙朝分兵救援,依揚州城內易子而食的景況,亦凡真也只能身死殉國。」

 

「朕知道,當初就是荀大將軍增兵救援解揚州之圍。但是,丞相,西北總兵就是善守為要,朕以為,延烈王推舉的亦凡真適合。」還以為荀棄骨是喀浪台一黨。

 

「皇上,承平時期,善守邊疆確實是為將的第一考慮要素,然而現在西北正因前總兵脫脫也速的不智整治,重劃軍屯導致將帥不合,上下猜忌,兵士鼓噪,內廷對邊將的控制日益薄弱,倘若朝廷派出一個臨事無法決斷的善守之人出任總兵,恐怕壓不住長年在外的將領。」

 

「你說的有道理。」蒙皇點點頭,「丞相如何看哈兀?」

 

「皇上,哈兀大將軍長年坐鎮遼東,震攝女真族,您將他調過去西北,誰鎮守東北呢?東北空虛,眼下,皇上又要派誰鎮守東北呢?」

 

蒙皇陷入了困難的思索……無奈,西北的將領必需是蒙人出任。丞相一位給了漢人,蒙人貴戚已洶洶朝議五年,打荀棄骨任相位那天就沒停過,西北總兵再從漢軍將領挑選,恐怕……無奈啊無奈,蒙人如今能打仗的將領挑來揀去,也就是羞澀阮囊裏的幾個子兒,而且有可能就發生荀棄骨說的情況,哈兀去了西北,又要挖哪個蒙人將軍去東北呢……

 

春風吹來,幾朵紅梅墜,誰說春風解風情,春風亦寒澹陰冷之至!

 

「那麼,」蒙皇語氣清淡的問:「丞相認為誰可出任?」

 

昭烈王的密札在昨日就已送入禁中,剛爪塔罕尚未查閱?荀棄骨低眉垂首,立於一側。「皇上天縱英明,臣相信皇上一定能從天家子弟選取一名最適合的總兵人選。」

 

「丞相啊……」蒙皇聽出了荀棄骨的脫身之辭:「你……實在是太聰明了啊……朕是天子,當年殿試,是朕親自點選季秀為狀元,尊孔崇孟,不只是國策,亦是朕畢生之信仰。朕言而有信,今日之事,連起居注也不會記錄!更何況是建浪台與喀浪台!」

 

「皇上聖明,孔孟是天下聖人,豈任由漢人獨專!」

 

君臣二人,一前一後,徜徉於梅花林中。

 

三日之後,蒙皇下旨,昭烈王推薦之蒒靈哥,原駐守成都萬戶府,掌十萬探馬赤軍的大將軍,出任西北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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