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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寒雪色烘托滿天火光,熊熊的紅桃焰火夾纏枉死花魂的怒吼,在衍虛天宮外,眾仙侍圍著桃林做最後不捨的哀祭與禱頌,唯有一縷蓮花香味偷偷溜進應淵的寢殿。

 

染血的暮春葬禮啊……我在心裏小聲嘀咕,盡我可能的放輕腳步。陸景說小人帝君從清晨便把自己關在東極殿裏研究帝尊送來的公文,還交代陸景毋需送飯、不準叨擾,於是陸景早早便煮了一壺茶送進東極殿,小人帝君便閉門不出。

 

唯有輕昀為了他那苦心植栽的桃花林硬著頭皮進去一次,可是沒三兩下就讓小人帝君轟了出來,然後,所有人便跟輕昀準備篝火燃燭奔向天宮外側的桃林去了。

 

桃林招誰惹誰了,又或者是輕昀哪裏失職引得小人帝君不開心了,他要一聲令下說燒林就燒林?

 

不是要聚精神會的研究帝尊臨時送來的機密公文嗎?那還選在今天燒林?

 

還一副非得現在馬上燒的樣子?

 

桃林與他有何深仇大恨,讓他欲燒之而後快-必需立刻消失在東極仙島上?

 

小人帝君外表看起來幽靜閑逸,實則內心陰鷙暗黑,我才懶得釐清他晴雨不定的深沉易變,反正燒得是輕昀鍾愛的桃林,又不是我的風花雪月。

 

我躡手躡腳潛進小人帝君的寢殿,這幾日,我不斷旁敲側擊、死纏爛打陸景,就是想敲打出我那些風花雪月的去處,陸景向來對我心軟,終於在黃昏時刻,他忙著趕去燒林時被我攔住:

 

『欸~顏淡,快來幫忙,帝君吩咐輕昀要馬上燒了桃林,燒完桃林後還要清理乾淨-』

 

『你先跟我說說你把我的書搬到哪兒去了?這幾天我翻了幾個可能藏書的地方都沒找著。』

 

『妳一定要現在跟我煩這個嗎?』

 

趁你忙中有亂的說漏嘴啊!我死揪著他的手臂不放。

 

『妳……算了……帝君從來對妳就跟其他仙侍不同……好吧,我告訴妳,帝君就是知道妳一定會想方設法找書,所以他吩咐了,全封在他房中。』

 

趁現在亂轟轟一片,他又在閉關,此時不找,更待何時!

 

我拍了拍胸口余墨昨兒個晚上給我的隱身篆符,他說這是北溟仙君最近教給他的九鰭術法,他說仙君在上古時期與九鰭相善,而如今九鰭早已滅族,所以這是仙君的獨家祕傳!

 

雖然說小黑魚的術法不怎麼樣,但是小人帝君的修為實在太高了,我偷偷潛入他寢殿難保不被他察覺,姑且信余墨一次。

 

我只要把《牡丹亭》、《西廂記》、《螢窗異草》、《陶庵夢憶》拿走就好了……嗯……《苕溪漁隱叢話》、《笠翁十種曲》好像也不能落下……不行!不行!顏淡,帶四本、先帶四本走就好,一次拿太多一定會被小人帝君發現的!

 

快呀……在哪裏?我盡可能的放輕腳步,小心翼翼的翻找,隱身篆符只能隱身,我怕太大聲響還是會驚動法術高強的應淵君。趁現在人聲嘈雜、火花四射,趕緊找!

 

茶几下沒有、書案上沒有、臨窗的棋桌處沒有、古檀木的書架裏沒有、簾後的內室……

 

簾後的內室?

 

沒什麼好害臊的顏淡,戲曲裏什麼香豔的場景沒有,『嬌娥、似前宵雨雲羞怯顫聲訛,敢今夜翠顰輕可。睡則那,把膩乳微搓,酥胸汗帖,細腰春鎖。』、『但蘸著此兒麻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採。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搵香腮。』這些戲文我翻來覆去都會背了!

 

「王實甫跟湯顯祖都是滿腹詩書的大劇作家,寫男女歡愛寫得那麼信手捻來,句句散香,字字濺玉,濺玉踐慾也……我說濺慾,即非濺慾,是名濺慾~呵~佛祖原諒我,漸慾是天性啊~~~大學問家寫情是極盡纏綿之能事,若不是親身經歷,如何滿紙風流?」我不禁碎念,繞過屏風,屏風上還掛著小人帝君的腰帶,是忍冬紋為底,中間一塊羊脂白玉,鏤刻應龍展翼……我拿起腰帶,撫摸那隻應龍……

 

「應龍為黃帝斬殺蚩尤,應淵為帝尊剿滅修羅族……」我不由自主地極輕喃喃:「美其名為戰神,在我看來,只是工具。」

 

放下腰帶,觸掀白簾,步履偷躡入內室,帝君用物一應具全,陸景與仙僮們打掃得極為乾淨,各種物什擺放得井然有秩。他內室擺設古樸無華,臨床案頭有魚龍吐珠的沉水香爐,他人雖不在屋內,青玉打磨的沉水香爐仍冉冉升香,青煙繚繞床座。床座基底雕刻蒼龍盤旋,一爪踩踏雲渦,一爪滾動流霞,波捲浪湧,翻騰入夢。一襲白底金繡的床褥,金色絲線竟在一角繡有……

 

芙 蕖

 

蓮即菡萏,菡萏即芙蕖

 

總算看到比較溫柔旖旎的裝飾了

 

一隻應龍、一條魚龍、一尾蒼龍、一朵芙蕖……

 

「小人帝君,為什麼……」一個寫書人不知不覺有自言自語的習慣,更何況我是個愛寫對白的菡萏花仙。「都是那麼孤獨的單數。你的生活週遭就不能有偶數嗎?」

 

臨窗而臥,他的床緊挨半敞北窗……北窗高臥羲皇侶,只因素稔讀書趣……莫不是!?

 

我急急掀開床褥,芙蕖驚顫,菡萏喜躍,床座有機關,我東摸西找、左敲右擊-終、於-床頭有個暗扣,手一拉,天吶~~我、快、哭、了!

 

這小人帝君居然躺在我的風花雪月上面睡覺!?

 

這個陰險狡猾的翻龜君!?

 

九重天除了我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翻龜君的真面目!?

 

外貌一清若水、虛懷神秀,誰知內心小肚雞腸、睚眥必報!

 

「顏、淡!」

 

忽地耳後一陣冷風-

 

我整個身子定住-

 

「我知道是妳!」

 

他說……他知道是我……所以……他使用『知道』這兩個心靈作用的詞彙,而不是直接叫我下床?

 

「妳的聲音我不會聽錯」

 

他用『聽』,所以-小黑魚的隱身篆符發揮功用了!?

 

小人帝君是用耳朵聽,而不是用眼睛看-他、看、不、到、我!

 

我窩在床角,雙手掩住口鼻,呼吸不能太大聲,否則以帝君的耳力一定會聽見!

 

但、是-

 

「下來!」

 

眼見他站在床前,屋內漆黑一片,沒有點燈,但是北窗星光燦爛,繁星在他清逸高聳的身姿上明滅,他白衣皎若月光,星雪透澈,雪影點點漫延,小人帝君彷彿一株傲然昂霄的梅樹牢牢生根在床前,韻冷致寒,他眉宇緊皺,只見他白袖微揚,食指一曳-

 

忽地一陣粉塵當頭灑下-

 

來這招!?

 

他、他、他當初被我抓到翻龜時-就是潑灑我滿頭滿身的白粉塵!?

 

還當著錄鳴的面-在半空中寫了一個『蠢』字笑話我!

 

我顏淡要是過了十年還不長進,那這十年的蛋炒飯都白吃了!!!

 

勝負欲一起,羞恥心也沒了!

 

我靈機一動,褪下外衣,遮擋粉塵-

 

「顏-」

 

現在是他看不到我,不是我看不到他!

 

哈哈~~我跳起來把沾滿粉塵的外衣往他兜頭罩下!

 

「顏淡!」小人帝君根本沒料到我會脫衣反制,他沉聲低喊,見他反手就要將蓋頭的外衣扯下-

 

我情急生智連忙大喊:「帝君,我衣衫不整!」

 

他的手暫停在半空中

 

其實我只是脫了最外層的那件罩衫擋住粉塵而已,這小人帝君用粉塵來逼我現身,聰明如我哪能被他用舊招抓住-他不要以為我還是十年前任他傻傻欺負的蓮花仙!

 

這十年拜他逼我抄經之賜,我的身手矯健不少,術法也是日益精進,若不是我無心仙階,他還能在他的衍虛天宮安生!?

 

好死不死,一整片大桃花林在此刻燒盡,門外此時傳來眾仙侍的呼喊聲:「帝君?帝君!」

 

「帝君,發生什麼事了?」是陸景。

 

「帝君,您房內好像有……其他的聲音。」是輕昀。

 

「帝君是不是遇到什麼暗算了?」

 

「咱們還是破門進去吧!」

 

屋外眾仙侍耳語紛紛

 

「帝君,」我跪在床沿,微微朝前傾身,細氣說:「你要是讓他們進來,那……我們兩個是跳下天河也洗不清了。」

 

我看到他慢慢的雙手握拳,看來……微微顫抖……嗯,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我沒事,全退下。」

 

「帝君,我還有一事稟報,」是陸景的聲音:「方才火德元帥宮中的銅烏仙侍來報,他說火德元帥剛從下界回來又想找您比武,我推脫您近日閉關尋思排解魔界長老紛爭的對策,我擔心元帥又派他宮人伺察衍虛天宮,所以帝君您今晚此刻就在寢殿安歇吧。」

 

什麼!?火德元帥又要派人來監視小人帝君的一舉一動,那個廉頗老矣的老元帥幹嘛老愛尋釁比武呢?他明明就技不如人啊~~~我、我、我才不想待在這個小人帝君的寢殿一整晚!!!

 

我轉頭打量了一下背後的北窗,我跳窗走好了……不行……外面是無止境的懸崖,跳窗等於去跳那座惡名昭彰的了無橋……

 

「帝君,今晚您就在殿內的小澡堂沐浴更衣吧,我這就讓仙僮將咸池的熱水提來。」輕昀的聲音傳進來。

 

「不行~」我頭痛了,坐在床上,輕聲哀叫。

 

小人帝君轉身,「……自己幹的好事自己收拾吧。」他一把扯下蓋在頭上的外衣,背對著我:「我現在正巧手上有一件大事要忙,沒空陪火德玩,絕對不能讓火德借題發揮。」他低聲說,而且好像是用手指揉他的太陽穴,一副他也很苦惱的樣子:「整身都是……這種味道……」

 

什麼味道?我有一點不滿的斜眼瞟他背影:「我身上的味道很香好嗎!菡萏清香,沁人心脾,就只有你嫌!」

 

「妳再大聲一點,讓外面的仙侍都聽見。」

 

我打鼻裏哼出一口氣。我都沒嫌他身上老散發一股沉水香!明明就不是草木系或花系的神仙,卻自帶香氣。不過藏書閣的書上有云,修為高的神仙本身就會散發一股香氛,身未至,味先至……得了,知道他是帝君之首,仙法高妙……其實我不討厭他身上的沉香味,但是他的沉香多變,前中後調皆不同,聞久了會有一點微醺感……而且他與我不同,他可以控制他自己身上的香氣,我修為不到位,始終無法。

 

「你怎麼知道是我偷溜進你房裏的?是我的蓮花香味?還有,你剛才說你不會聽錯我的聲音……哪天要騙你,一定要施法轉變我自己的嗓音。」我忽地想到什麼似的轉了一圈眼睛,唔了一聲後小聲說道:「你是什麼時候進的寢殿?你聽見我一個人自言自語了?欸~~」我拍打了下額頭:「這就是劇作家的職業病,動不動就愛唸臺詞,聽聽抑揚頓挫的文字與聲調,看與劇中人物符不符合。不過,十年過去了,你這個小人啊~~~還是愛偷聽人牆角。」

 

「偷?」他依舊背對著我,直挺挺的背脊猶如一株白梅樹。

 

白梅頂雪凌霜,北風強勁,他白衫飄拂,挺立的身姿卻動也不動……應淵君,從創世之戰開始,你始終佇立在天地之間,擋在妖邪之前……第一次,在寒冷的雪夜,我有一滴滴的感動與崇拜。

 

我忽地靜了下來,他忽地響了起來:「是誰比較像偷?我在我自己的寢殿做什麼都不是偷,做什麼都是光明正大。我在妳造口業,仿《金剛經》的句法造句褻瀆佛典時就進來了,是妳仙法太低感覺不出來。」

 

我低顏一笑:「褻瀆?」我喜歡與他談文論藝。他不像鹿鳴會附合我,不像余墨會稱讚我,雖然他會反駁我、糾正我、諷刺我……「我喜歡的東西你都不喜歡。我喜歡的文章你都有意見。」

 

奇怪的是,我卻很愛與他爭辨的火藥味。道理越辨越明?爭辨的是道理嗎?還是愛爭辨的過程?你來我往的交流?

 

當然,如果可以博得他的認可與讚美,我一定會很……

 

會很怎麼樣呢?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得到他的認可與讚美。

 

「應淵君,我想,我永遠也沒辦法從你嘴裏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吧。」我不曉得我為什麼會突然這樣有感而發?

 

是因為,第一次,我與他兩人同處一個氛圍怪異的密閉空間嗎?

 

白梅樹不發一語。冷冷的。對,矜貴冷傲,孤獨絕世,才是白梅的標誌。

 

他常常會逼我與他下棋,不論白天或黑夜,但是夜晚,也會點燃燭火,燈火通明。而且,我們不是在偏殿便是在正殿一隅,這是第一次,在他很私密的寢殿裏。

 

「凡所有情,皆是虛妄,若見諸情非情,即見菩提。」

 

「你的太狹隘,而且處處針對我。應淵君,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我其實也知道我涉獵不夠廣泛,但這就是顏淡啊!」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挺立的背影。他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你明知道我就喜歡言情的小說戲曲,便為你口裏的設限。你愛下棋,下棋是你的興趣,難道就不用心不用情?愛人不行?愛棋便可以?千載光陰投入棋藝就可以?執著地對人一往情深就不行?應淵君,你仔細想一想,你不會覺得自己很雙標?一點也無法說服人嗎。」

 

衣綢雖飄然搖曳,但是沉默的姿態卻很堅持獨立。

 

小人帝君,我想聽聽你的見解。別不說話,我想聽你說話

 

「你有癖,愛棋成癖、法天條成癖,所以你是一個情深之人。你有疵,固執沉悶的疵,獨斷偏盲的疵,所以你亦是一個氣真之人。」有癖有疵,可與深交。但這兩句,我埋在心裏。

 

錄鳴雖是藏書閣掌事,卻總覺得他就是個藏書吏,問他哪本經籍、哪本批註在哪裏,他馬上就能找出來,可是論學養與見識……與錄鳴談書論藝,總讓我索然無味。

 

與眼前的這個神仙就不同

 

應淵始終以背相對

 

我盯著他的背影

 

應淵,我喜歡跟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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