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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收束了東極仙島的春煙,我讓衍虛天宮沉入霜雪。

 

「帝君……」

 

我正在批閱公文,輕昀步入東極殿,見他欲言又止……邪神玄襄上書給帝尊表示絕無反意,前些日子我與帝尊商議要玄襄附上魔界八方邊關的駐紮佈營圖,玄襄拖了三旬才上奏。

 

帝尊徹夜看過之後便轉手派司沐送進衍虛天宮,其他三位帝君都還未目睹,想來帝尊是認為我與玄襄來往比其他三位帝君更密切,想要我鑑別一下玄襄附上的邊關軍力部署是否有假。

 

「帝君……」輕昀聲音有一絲懇求與猶豫。

 

放下筆,我微抬眼望他。不打發他走的話,我是沒有辦法聚精會神的研究魔界八方邊關圖。

 

微冷的盯著他,輕昀打了一個哆嗦,道:「帝君,您真的要燒了那片桃花林嗎?那片桃林我培育了好久才開得如此璀璨。我知道您不喜過濃的花香,我還特意抑制了桃花的芳郁,就連顏淡身上的蓮花香味都比我那座桃林更濃郁。」

 

應淵君,你說,情是不是很迷人、很不可思議……

 

眼梢朝窗外一抬,飄灑陣陣細雪,雪如飛絮,漫天撕扯,絲絲裊娜與晚風周旋,依依遷延,不甘過早消逝在暮日裏的白墓地上,命懸一線,酸楚掙扎軟綿綿飄……

 

應淵君,你就不曾想嚐嚐這種為夢中之情生生死死的滋味嗎?

 

那一晚,那片桃林過於張牙舞爪,必需四分五裂。

 

應淵君,不如,就由你開始,帶頭打破那條該死的天條首戒吧!

 

那一晚,妳的心太過浮動,妳頻頻喚我,在那樣的星夜底下、置身在那般的芳林迷踨,顏淡,在只有妳與我的眼波流動處,妳沒發現妳沒幾句話就喚一聲應淵君嗎……

 

半昏半明的月色下,妳喚了一次又一次……妳喚了十八次我的名字

 

我是神仙,還是個眾所稱道的絕頂聰明的神仙,天賦奇才……我聽過

 

我記得

 

因為我數過

 

「那片桃林該燒。」我是帝君,東極仙島的四季由我控制,我欲忍冬,誰也不敢縱春。

 

衍虛天宮的草木由陸景培植,花類由輕昀照料,好不容易桃樹成林,正舞春風,紅浪連綿,他自然不捨:「帝君,不如,我把桃林移株到天宮後方的青埔,後方青埔我跟陸景正愁不知要種植什-」

 

「從今以後,東極仙島不準再有如此成片的亂紅之林,聽見了沒有。出去。」沒有折衷。我是帝君,不可妥協。消失。就是消失。

 

輕昀低下頭:「是。」行了一個禮,退出東極殿。

 

那晚,我站在桃林直到天紫欲曙。想闖出桃花陣,卻又被花網困住,逃脫無路,亂花迷眼,看不清楚是桃花變成一頭鹿,還是蓮花變成一頭鹿?鹿鳴於野,一頭小鹿在我面前呦呦,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應淵

 

你的心太過浮動了

 

一頭小鹿跳著躍著亂著撞進我前襟

 

小鹿找不到路

 

小鹿沒有路

 

應淵,你是鹿,還是路?你若是鹿,你便沒有路

 

妳若是鹿,妳便是一頭迷鹿

 

應淵,宰了那頭鹿

 

哪頭鹿?

 

應淵,燒了桃林,你就會知道路在哪裏……

 

雪花緲緲,桃林邈邈,日影漸斜,窗櫺影子一個圓一個方投射在楠木地板上,方方圓圓、圓圓方方,不同的形狀,朦朧的輪廓,竟也交錯成瑰麗的幾何圖案。毫不相干的曲線與直線也能弄影綢繆在一塊兒

 

當年升任帝君時,帝尊親自設計與建造的衍虛天宮,這萬年的肖楠木還是騏驎一族舉族上下從遙遠的金絲國運來的,金絲楠木在楠木中品質最高貴,整座衍虛天宮的木造建築皆使用金絲楠木,帝尊手書『守仁正意』雄深雅健四個大字就懸掛在正殿上。

 

『心之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動,而後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

 

衍虛天宮落成時帝尊在東極殿內對我的告誡與勉勵:『應淵,陽明聖君曾下凡示現教化眾生,你要謹記在心,凡事結局皆在起心動念處決定-這話有若干層意思,往後歲月,你好好參悟。應淵,尤其是你,情之亂人心、誤人身,你的母親便是最慘痛的證明。你母親既託孤於我,我必不負故人重託,你也必不能墮六界生靈於泥犁。』

 

日影越下,楠木地板還能看出簾鉤搖動的殘影,帶雨的冷風飆颯進來,風一吹,銀鉤掛不住紗簾,這紗簾是輕昀從西海龍王那裏新得的貢品-魚龍紗-紗色隨擺幅萬變……今年東極仙島沒有夏秋兩季,陸景釀不了山楂酒,仙宮裏的小仙僮也沒有櫻桃可以吃了……

 

不燃燈火,窗外積雪反射冷冽的月光,東極殿內莊嚴冷清,仙家境地是也。

 

帝君公務之所……本該如此道跡絕塵、高處勝寒。

 

滿室銀光,至清至冷,我望楠木地板上魚龍紗投射的異樣色澤,鱗片有別,黃紫白銀交錯,夜風撩動,捕紗捉影,團團抹媚,偌大的東極殿僅我一人獨賞,我早已

 

 

忽地一陣煙火,火煙先是裊裊升起,後來變成紅龍,泣血升天。烈火焚花,煙火中隱約有花魂哀嚎。莫怨無辜遭罪,九重天生死幾遭,來日便可下界修出魂魄,啟六道輪迴之因。

 

 

我的心太過浮動

 

妳喚一次,便浮動一下,妳喚了十八次,便浮動了十八下

 

為什麼聲音會在腦海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

 

影象可以用文字與圖畫記錄,才學之士,妙筆一揮,靈思一灑,名篇琳瑯,美不勝收,但是聲音……再如何美妙的聲音,即使嘔盡文人心血,那華美的堂宇依舊如空中樓閣,雲中夢中,難以捉摸;依舊如海市蜃樓,如實如虛,把握不住。

 

小弦切切如私語……可私語是兩人共語?三人低議?男女呢喃?男男交頭?女女接耳?

 

切切是一個狀聲詞,可切切-真的是小弦的聲音?

 

冰泉冷澀弦凝結……冰泉冷澀的聲音又是什麼?水流再也無法順暢流動的聲音?是什麼?……影象會完整的在腦中呈現出來,可是聲音……文字與圖畫背後若有具體的景象支撐,觸及觀者的感官,自動自發勾出觀者的內心即景,但是聲音……沒有景象當背後靈,我以為再天資縱橫的不世出文豪,也描摹不出真實的聲音。

 

當然,天界有法器,可以記錄聲音,但是,那晚,我沒有運用任何法力,可是,為什麼,妳的聲音至今仍那麼清晰地響在我腦海裏?

 

顏淡,妳知道,不管是對凡人還是對神仙而言,名字代表什麼?一,取名者的學識;二,贈名者的期許;三,起名者的身份階級;四,鑄名者的血淚教訓;五,父母二人的情意……大抵不出此五種。

 

我想必是畸情與激情之下的遺留,我是罪的象徵,是過錯的痕跡,是衝動的餘燼,是後悔的諷刺。

 

是帝尊為我起的名?還是我那低階仙女的母親為我起的名?

 

我沒問過帝尊,我打小也不敢問。

 

母親犯了錯,遭修羅族的父親誘惑,鑄下我這個錯,引發一場流血衝突……我不敢追問母親的平生,更不敢探知父親一絲半毫的來歷,我只能不斷的壓抑血液裏企圖奔騰的惡的因子……

 

而我為妳取名時,方經一場惡鬥,干戈後化為人形,帝尊為結六界之好,賦予妳姐妹二人是和平的象徵,然,在我內心,妳是遇難呈祥的菡萏香花,亦是百折不屈之蓮華佳人,顏淡,我願妳:

 

無論是何種悲歡窮泰的境遇,妳皆能縱橫在漫漫仙途中,疾徐有道,可發可斂。困厄不抑志,得意不揚狂,無論榮枯,平淡不減妳綺麗;或寵或辱,妳都能一笑置之,淡然不驚。

 

顏淡,妳的名字有來歷、有期許、有我對妳的深意,而

 

始終不知來處

 

只知去處

 

 

 

 

應淵君、應淵君……應淵君!

 

我模模糊糊捕捉到一個關於我名字的意象……

 

夢 的 深 淵

 

深淵裏有什麼?

 

我……

 

那晚在桃林中站了許久……思索了許久……腦袋靈光剛一閃,我便撲滅靈光,掉過頭去

 

 

深淵裏有何物?

 

我想,無事不該隨隨便便頻喚他人之名,那像是一個咒語,必是有所思、有所求、腦海中浮起那個人……才會憶起那人的名。才會叫喚那人的名字。

 

名字,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咒語,是一個啟動開關的咒語

 

顏淡,妳一派天真,這般重覆喚我,出於何意?

 

顏淡,或許我該再施法對妳下另一個禁制:從此應淵二字不許再從妳口中發出

 

顏淡,妳沒發覺,那短短一刻,妳叫了太多次我的名字嗎?

 

顏淡,顏淡……顏淡-

 

 

想太多次顏淡了

 

窗外燒林的濃煙正熾,不是燒了桃花林,就能找到路了嗎!?

 

人聲鼎沸,仙侍嗚嚎,我聽見個個都在為韶紅正好、春情正濃的桃花哀悼……

 

就是因為太過恣情綻放才該摧折、就是因為太過多情拋漾才該焚燒!殿內獨坐,雪月幽輝已除不盡黯夜,我暗然一人,正要點燈,卻聽聞一絲聲響自不遠處的我房內傳來……

 

我是東極青離應淵帝君,現在是酉時,仙侍不是去圍觀燒林就是放飯,誰敢進我房內!?

 

再轉念一想

 

顏、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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