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季秀,』

 

她踮起腳尖,

 

『你會愛我嗎?』

 

一陣風,早春寒透,吹過嫩黃的紗帳,一陣風,吹散他的夢……

 

他還來不及回答,便醒了。

 

紗帳翻飛飄揚,睫一抬,黑玉般的眸子望穿幻滅的夢,她在朱槿花中,她在紫丁花外,她手持玉刻紫竹小狼毫,畫亂紅飛過鞦韆去,她把唯一的青紫淡淡抹在他眼下。

 

弼馬溫木喇哈是延烈王的人,總兵脫脫也速是昭烈王的人,兩個他都參劾,就是不讓蒙皇認為他陰結延烈王,喀浪台為了保住西北邊疆兼併的土地,是不會在乎犧牲一個弼馬溫。蒙皇下令,木喇哈斬首,脫脫也速流放千里……

 

軍閥兼併土地日劇,脫脫也速想要重新丈量軍屯並沒有不對,但是他動了延烈王的利益,西北佔地最大的是延烈王手下的軍閥,這些軍閥每年上繳給延烈王的錢帛何其多,擋人財路之仇賽過殺人父母,荀棄骨既要搏取延烈王的信任怎能不參忠懇為國的脫脫也速。

 

政治本就殘酷,為善者受罰,為惡者領賞,脫脫也速別怨,仕途不公,有如天道。

 

昭烈王是蒙皇五子中最不受寵的一個,因為他的親生母親是漢人,在勢力最強的延烈王眼中,根本沒有奪嫡的資格。皇后無子,五子皆庶出,蒙皇至今未立太子,延烈王最忌庶長子本烈王。

 

蒙皇賜『本烈王』的王號予庶長子建浪台,朝野傳言,蒙皇視其如『國之根本』,一時喀浪台門廷冷落不少。

 

等到喀浪台封王,蒙皇賜名『延烈王』,當日敕封詔書一下,荀棄骨立馬運作一首童謠在京城傳唱:東王公,遣來使,客為主,延國祚,雞鳴扶桑日高升,龍駕登晨御六合。

 

從那時起,喀浪台的母親便視荀棄骨為心腹,暗中助他登上丞相一位,成為蒙朝第一個漢人丞相。若不是皇貴妃後台夠硬,野心夠大,怎能助他位極人臣!

 

頤浪台是蒙皇第五子,母親只是一個宮女,因貌美得蒙皇寵幸,然而既是漢人,地位又低微,從來沒有人把頤浪台納入皇位接班人的選項。頤浪台封王當日,朝野相傳只因母親李氏為昭妃,蒙皇便隨便賜了個『昭烈王』的封號,冊封當日,聖旨頒下,一個月內前往封地漢中府就任,不得淹留京師。

 

昭烈王初入巴蜀,第一個拜訪的不是行省丞相,而是當地最大的士族荀家。當時大哥尚在西南剿匪,因此大哥素與昭烈王頤浪台相善。

 

蒙人入主中原,漸不習馬政,太僕院如今由漢人把持,西北弼馬溫一職荀棄骨成功送上了他的門生,但是總兵一職,至今仍舊在延烈王與本烈王的角力中。

 

二哥暗裏是本烈王的人,

 

可是西北總兵一職無論如何也要安上大哥的人馬,總兵軍權過大,蒙皇不會讓一個漢人將領長駐邊疆,當初大哥是臨危受大將軍職,農民軍在,大哥權在,因此蒙朝的農民兵變永遠不會被消滅,永遠都會有幾股不大不小的游擊勢力等著大哥征討。

 

昭烈王雖不見寵,畢竟是天家子孫,他的人也就是蒙朝的人,讓昭烈王舉薦西北總兵,蒙皇應該會允……

 

但是先決條件是,延烈王與本烈王放手,主動棄權是不可能,唯有被動接受第三勢力……

 

這一段日子以來,荀棄骨暗中與大哥互通聲息,忙著串連門生故舊,頗為疲累……

 

今日不用上朝,他想睡得晚些,偏偏,春風不作美,冷醒一場夢。

 

嬤嬤說,石灰是心高之人,

 

他不也是

 

聽到幾陣細碎的腳步聲,有一雙手掀開床帳,荀棄骨躺在床上,雙眸凝視空中的夢,緩聲:「叫石灰過來,她是一個婢,讓她做做婢該做的事。」

 

「是。」

 

心高之人,偶爾也是要做做泥塗中事

 

這不就是現實

 

 

 

一路上,陳管事吩咐石灰該注意的事項,石灰一邊點頭一邊碎步。從荀棄骨的衣衫、鞋履、配件、髮飾、以及該如何侍侯他洗潄。石灰從道觀被叫出來時先是一楞,

 

他如今又是哪招?

 

那麼多婢,偏要挑一個畫婢來侍侯?

 

「哎,我平日就該多少訓練一下妳。灰兒,相爺最近忙著西北人事,食不定時,眠不及時,妳今日收著性子,別惱他。」

 

原來清清淡淡的心情,被陳管事一路叮囑,也被搞得緊緊張張。

 

「灰兒,」在她進房前,陳管事攔了一下她,聲切切:「相爺是咱丞相府的主心骨,一榮俱榮,他若倒下咱全去喝西北風。」

 

「知道。」

 

「他有一月餘沒喚婢服侍了……」陳管事再壓低聲音,

 

石灰低下頭,匆匆走進房,把陳管事拋在腦後。一大清早,說這些做什麼!

 

荀棄骨還賴在床上,

 

一朝丞相,宵衣旰食,不是很正常的嗎。石灰走近床邊,手探探銅盆,水還溫著。

 

臉再低尋思,不正常的是他一個多月沒召婢陪侍了吧……不憋死他了……石灰將紗帳撩起,荀棄骨早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等她。

 

黑亮的髮絲撲散開來,只眼下青痕透露一絲疲態,但眼睛還是有神的。

 

石灰擰乾毛巾,原想遞給他,後來想想不對,她瞧燕燕她們能不讓他伸手便不讓他伸手……她坐在床沿,微微向前傾,伸手輕輕擦拭他的臉。

 

荀棄骨垂下眼睛,盯得,是她的胸。男人,喜歡胸大的。女人要是豐滿,不愁沒桃花。女人,也愛胯下雄偉的,哪個性無能能得到女人青眼。

 

荀棄骨養尊處優,皮膚白皙,面貌清秀,她不得不端正凝視他的臉,拭淨的臉龐,更顯得俊美無塵。

 

如此的斯文,視線卻很下流。雖然看慣他浪蕩狂野的模樣,但是那時她是個旁觀者,不是畫面中的人物。石灰臉一紅,側過身,將毛巾丟入銅盆,清水濺出。

 

石灰將牙刷遞給他,

 

「我刷過了。」

 

她轉身,要端走銅盆,

 

「朝雲原先是子瞻的婢。」

 

沒搭理他,自顧自去倒水,再踅回來準備焚香,

 

「妳真喜歡那個貌寢的?」

 

一早就要找她碴。她知道他最近忙人事,他回府常常累的什麼都不想做,所有的奏疏都是叫她進書房,他口授,她書寫。婢這個職業若再分得細些,有料理他生活起居,有侍寢,有文書……等等,至少在文書方面,她也算克盡職守。

 

見石灰不回答,悠悠然自顧忙活,他胸堵一口氣:「還是我把義涵換了,再叫他回來教妳?教妳畫雨畫梅!」

 

石灰淡淡回話:「林先生的花鳥勝過馮先生。」畫雨……他是順風耳嗎。

 

「當然,義涵的曾祖就是前朝圖畫院的名家。馮之煥畫魚蝦蟹最佳,他一幅〈錦鱗戲蓮〉才讓他留在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筆中水份,他掌握得很好,流線的魚身,一半留白,一半淡墨,有浮光躍金、錦鱗游泳的跳動感。」

 

石灰沉吟了一會兒。

 

見她停止焚香的動作,荀棄骨斜眉看她,臉上一絲怒意:「貪心的婢,麻雀都還畫不好,又想學畫魚了。」

 

「……我只是想起從前逃難,有一次經過岳陽樓,我爹說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兩三句評畫的話,便勾起她童年的回憶。「那時我娘不開心,愁著帶著我過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要到幾時,爹便笑著用這句話安慰娘。我娘更氣,回我爹范文正公的重點不是這一句……」

 

春風此刻吹來,幾許春意送進他胸臆,黑髮飄飄,荀棄骨怒氣一消,覺自己妒意太過,他在朝為官,向來沉穩篤定,否則怎能安居丞相位不動如山五年有餘,偏偏只要遇上石灰,便什麼都不對勁。

 

亂了步調,失了格調。

 

荀棄骨下床,赤腳,走向她。

 

石灰見他走來,穩健,有風,她看過幾回他穿朝服出府的樣子,袍帶輕甩,髮絲微揚,神采奕奕,氣宇軒昂,國家棟樑四字,會隱隱然自她心底浮現。石灰總是遠遠張望,可此刻,他正朝她走來……

 

她騙不了自己。心思有點晃,神思有點搖,

 

荀棄骨停在她身前,情思有點點點點點點點,如潑墨,潑進她星光閃爍的眸:

 

「妳會不會騎馬?」

 

 

 

 

她不會騎馬。

 

於是,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驢一馬,太陽將兩道影在黃土地上拉得長長的。

 

她有兩年沒出府,從進丞相府那天,就沒踏出一步。

 

荀棄骨讓她打扮成書僮模樣,偏偏,她傲人的身材遮不住滿滿的女人味,他索性張揚的掛上蒙皇御賜的過城銀牌,沒有官吏敢上前盤查詢問,頂多再讓京城多添一條丞相與美婢共遊京郊的緋聞。

 

荀棄骨輕夾馬肚,控扼韁繩,馬蹄僅略快幾步。

 

黃沙滾滾,不是江南景色。逃難中戰旗飄飄,馬蹄躂躂,滿目一片荒涼;戰火村煙,稀稀落落,難民臨時搭的竹棚茅屋,大家聚在一起埋鍋造飯,飯香菜香與馬屎狗尿混在一塊兒;偶爾太平,與爹坐看霜林紅葉晚;難得靜好,同娘搗衣浣花溪;常常半夜殺聲四起,倉惶逃難,但是爹娘都在身邊……

 

驢步緩緩,中心搖搖,石灰盯著幾步之遙的他的背影……

 

兩人漸漸遠離城都,接近長城邊關,觸目所及,漢蒙衣飾,兼異國人種,蒙朝京都是個開放發達的國際城市,石灰有些目不暇給;拋下身後的繁榮商衢,迎面生氣勃勃的春風,吹拂堤柳。邊塞要道楊花似雪,濛濛飛絮中,幾戶人家,幾道關卡,幾片雲彩,幾隻鴻雁,比起紙醉金迷的南方,靡華如夢,北方山川顯得恢宏厚重,醇雅寧和。

 

前面的人停馬,如今,爹娘不在身邊……

 

僅他

 

是他,把她帶離開爹娘

 

荀棄骨拴馬,回身看她,日正當中,幾滴汗滑下,臉頰稍紅,她發現他們停在一座八角形高聳入雲的佛塔前,額上高掛『高王塔』

 

佛塔九層,紅砂岩疊砌而成,塔基八角鑲嵌巨石,分別雕刻天眾、龍眾、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迦等天龍八部托住佛塔。佛塔中坐釋迦牟尼佛,結加趺坐,坐獅子座。塔身從黃土拔尖而起,隨著塔高益窄,每層外圍環以紅欄步道,盤旋直上。荀棄骨看上去是個書生,但是健步如飛,矯勁流利,石灰這兩年在府中過得太好,名為婢,卻不幹婢的活,甚少勞動,跟在他身後,一階一階吁吁而上,爬到一半,她已腿軟,扶著欄杆,往下一望,一片白楊綠浪波濤起伏,拴馬樁繫的一馬一驢只她指頭大小,往上一瞧,塔頂鐵鑄灰雁飛入雲霄,石灰背脊緊緊貼著紅白相間的磚岩,她坐在中途階梯,俏臉發白,

 

荀棄骨折回一圈,樓梯舖著的石階寬度只容一人,無法兩人並肩而上。

 

「我不行了……」石灰搖頭。

 

荀棄骨坐在高她幾階的樓梯,好笑的看她。

 

石灰上氣不接下氣,「……爺……」頭昏腦脹,咬字不清,「你饒了我吧……」

 

荀棄骨挑起一道眉,饒富趣味,「灰兒,這是妳頭一次叫我爺。」

 

她真的不行了……她現在在半空中,要上不下,「爺,隨便你了!」

 

原來,「妳畏高。」

 

「岳陽樓沒那麼高!」岳陽樓的樓梯也不是掛在建築外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畏高……」

 

「妳爹娘成親十八年後還生妳,他們感情真好。」荀棄骨背倚著紅磚,眺望炎炎的豔陽,很悠閒地扯淡。

 

「嗯……」石灰隨便應了一聲,她看著遠方飛來的白雲,她沒有那片閒雲的逍遙,她是一片飽吸冷汗的厚雲層,一不小心,就會往下墜。

 

「妳能想像待在同一個男人身邊十八年嗎?」

 

石灰兩手抓著欄杆,渾身發抖,「啊?」生理的反應勝過心理的恐懼。

 

「十八年後,妳還會為同一個男人生孩子嗎?」

 

「丞……丞相大人……我們先下去吧……」

 

「子瞻胸有成竹方畫墨竹,妳想像過自己的未來嗎?」

 

風聲呼嘯,菱角檐磚懸掛的鐘鈴剎響,最高的梵音深遠,奧祕難聞,凡人肉身之耳,撞耳如雷。

 

「我是要往上爬的人,」荀棄骨眸露犀利之光,「灰兒,妳跟著我一起上去吧!」

 

「我……」石灰搖頭,她沒有辦法,她畏高,她腿軟,「我不要上去。上去對我有什麼好處?」

 

「塔頂中心供奉佛骨舍利,」

 

「那又如何?」石灰顫著發白的唇問:「你想見佛骨舍利,我並不十分想見。」

 

「妳難道想一輩子畫麻雀?」

 

石灰咬著唇,迎上他湛澈透底的目光,漆黑一片,墨般迷人,濃墨重墨,勾攝人心。

 

荀棄骨輕逸且熟稔的飄出他也很愛的子瞻詩句:「臺前飛雁過,臺上雕弓彎。聯翩向空墜,一笑驚塵寰。」

 

她瞪著他,兩手慢慢放開紅欄杆。

 

「要畫鴻鳥之前,要先射幾對鴻鳥。妳以為,那幅飛鴻踏雪,我看幾遍天邊鴻雁便會畫?」

 

荀棄骨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看著他。她跟著爹娘一起,在動亂中,心是安定的

 

而他,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安穩日子,衣食不缺,性命無虞,還有餘力學畫,可是她的心,始終是騷動不安的

 

子瞻善射,該出箭的時候他也是會出箭,果斷,凌厲。她壓下驚疑,握住他的手,

 

她手心泛著冷汗,荀棄骨指節堅定,用力抓住她的手,背過身,一步一步往更高一層的佛塔走。

 

佛塔聳入雲霄,日正當中,不動如大赤幕,罩住整片大地。

 

「荀棄骨,你勾勒的未來,會與同一個女人相守十八年嗎?」越往塔頂,越離人世,出離現實,她似乎可以問一些比較不切實際的問題。

 

荀棄骨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一句:「灰兒想跟什麼樣的男人?」

 

「會畫。」

 

「放眼我朝,這樣的人物不少。」

 

「……最好……不要……」石灰被他拉著走,再上一層,遠塵離囂,聲細如嵐。「貌寢。」

 

荀棄骨輕笑一聲。

 

「改日,可以讓馮先生教我畫魚了嗎?」她試探。

 

「貪心的婢,永遠在跟我交易,想著說幾句好聽話哄我,我便會答應。」他頭也不回的罵。

 

最後一階,踩上最高一層,紅塵在下,鴻雁在下,炎黃大地在下,烈火山河在下,僅他二人,與佛舍利,高高在上。

 

最高的風景,壯麗駭人,一切眾生,在舍利子之下,六道輪迴,尋求出離。

 

「那……」石灰小心翼翼查看他被烈陽烘紅的側臉,追問:「你答應了?」

 

「再多哄我幾句吧。」只有他二人的塔頂,清風冷肅,空氣稀薄,但是,她的手還在他手裏。

 

「……丞相比杜麗娘的柳夢梅還俊。」他討厭貌寢的馮先生,那,讚他俊俏他應該會開心吧。

 

「哦?妳又知道柳夢梅俊了。」

 

「否則怎麼會讓杜小姐慕色而亡呢。」

 

荀棄骨開懷一笑,冷不防地,將她拉進懷裏。「我很開心。」

 

此刻在佛塔最頂,感覺就像踮腳踩在天下之顛,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粉身碎骨。石灰手心不斷發冷汗,他一定也察覺到了,算他還有點良心,知道要抱住她,她才不會腿軟墜塔。

 

石灰倚在他胸口,絲毫不敢妄動。很柔順。

 

「真心話嗎?還是只是哄我?」

 

不是你要我多哄哄你的嗎?石灰在他胸口輕歎一氣:「你真是個難侍侯的主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你的俊俏吧。」

 

「那妳喜歡我嗎?」

 

得寸進尺。

 

「喜歡嗎?」

 

他說丞相不會愛一個婢,卻要她像翠雲一樣愛他嗎。他不會喜歡她,卻要引誘她喜歡他嗎。荀棄骨天生貴骨,又幸運無比的連中三元,人生勝利組可能要人人都愛他吧。他可以不要愛她,她卻要愛他?

 

「我喜歡像我爹一樣的男人。」石灰飄出冷靜無比的聲音。她要戰勝他的角力。不可以被他拉過去。她不要喜歡他。她不要愛上荀棄骨。

 

「你爹確實是個人才,可惜時運不濟,但我瞧他很灑脫,不為俗所絆、不為境所困。」他抱著她,在大太陽底下,在可以俯視王都的塔尖上。

 

「我爹性子似摩詰,」她在他懷中一笑,

 

「摩詰一生順邃,官運亨通,有錢有閒自然能專心佛事,後來做了安祿山的官,安祿山兵敗之後還能逢凶化吉,得肅宗青眼,轉升為尚書右丞……這可能都是念佛修來的福報吧。」

 

她聽出他話裏夾帶的一絲譏嘲。「我爹也做了農民軍的師爺,你……也是瞧不起他的吧。」

 

「蒙人無道,官逼民反,妳爹為了妻小,也為了那群無依無靠的流浪難民,挑起教育事業,農民軍與難民都是漢人子弟,妳爹的忍辱負重積極入世是一個儒生正確的選擇,總不能每個都學屈原,空有氣節與淒美,於世何益。妳爹一生坎坷,操行潔白似雪,寵辱不驚,比之摩詰,我更佩服你爹。」荀棄骨抱緊她一分。

 

「……我還以為……你是把農民兵與難民都當作十惡不赦的亂源……」雖然太陽當頭照,很熱……她感覺褻衣都溼了……但是石灰還是沒有推開他。

 

「亂世之中的百姓,皆是無奈苟活。」

 

「那你為何任大將軍殺降?」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要畫鴻鳥之前,要先射幾對鴻鳥。」

 

石灰臉頰貼著他的胸口,似懂非懂。

 

「灰兒,」他雙臂再一施力,把她緊緊摟在懷裏。「我不能當妳爹。我也不想當妳爹。爹,是要看著女兒出嫁的。」

 

「……爹也只有一個,你自然不能當我爹。」她貼著他。我不能喜歡你。我也不想愛上你。摩詰妻亡不再娶,鰥居三十年,如果娘比爹早逝,爹也會跟摩詰一樣的。可是這個抱著她的男人,那些個花花的春宵夜晚,他素行不良啊……

 

「灰兒,」他聲音微微沙啞:「妳當我的朝雲吧。」

 

石灰將臉埋入他懷裏,不想讓他發現她哭了,讓汗水與淚水濡溼他嫩黃的衣衫。她從來沒有好好地思索愛情這道題,但她知道,翠雲跟朝雲她都不想當。我會努力的不喜歡你!我會很努力的不愛上你!為什麼哭?因為她今天領悟到了,這將是一件很難很難很難的事,比學畫還難。

 

她抓皺他胸口的衣襟,努力地維持語氣平靜:「丞相,你金枝玉葉,不該委曲自己棲息寒枝了,你繼續揀吧,但是請你不要挑我。」我不要喜歡你!我不要愛上你!

 

「妳還是想逃避。」

 

「……你也是啊。」

 

 

arrow
arrow

    吐字如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