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片飛，亂人一身。我曾想在這片桃林造個鞦韆，但是桃枝過於嫩弱，根本架不起鞦韆的重量，只好作罷。後來，央求過陸景，在衍虛天宮最偏僻的角落別院裏，有一棵老歪脖子樹，樹幹健壯厚實，堪負自掛之娛，可陸景說帝君定然不許，人在屋簷下，我亦只能怏怏作罷。
我最愛讀詩詞戲曲，他卻不許，我性子向來灑脫，也不禁悲從中來。淚眼看花，他同我站在桃花林，淚眼看他，
「帝君，」桃林也為我掉淚，瑩瑩粉淚，我顏淡能屈能伸，花淚盈盈，趨前一步，竟發現沒被震開，嗯……目測如今我近到他十步之內的範圍……想來深宵時分，他也懶得下步離鎖的咒語。大起膽子，我再行前幾步，
他不作言語，不皺眉頭
其 實
小人帝君生得極其俊俏
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十萬歲的上神
九重天的四大帝君，每一個都是神中翹楚、仙中俊傑，修為深厚，氣宇軒昂，相貌非凡。尤其是六界人人稱道的東極青離應淵帝君，更被吹捧得神乎其神，謂他貌傾城、才絕世、謀過人、智超群……然我實在存疑……
興許是我在藏書閣讀了許多書的緣故
我總愛對我眼前的人事物提出許多懷疑
他真的內外完美到毫無破綻嗎
是，他是生得很俊，瞧，月下白綢淡籠光華，清瘦健骨裹在絲綢之下，玉輝閃閃，幽虛洞達。月華如水，自天際一洩而下，眼前這位帝君髣髴水中蛟龍，鱗趾振振，激濁揚清，煥光瀟灑……
令人浮想連翩……
書讀多了，認識的字多了，美詞佳句懂得多了……自然目一遇色，我腦中的詞彙便紛紛大珠小珠落玉盤地琤琤而出了……
他勾出我腦海這麼多關於美男的形容詞，我低頭自掛嘲笑。難怪這個小人帝君要禁我讀風花雪月，就為這個
怕我對他生情？
怕我喜歡上他吧
「帝君，」我再喚他一聲，這一聲，我是否喚得有些輕媆，我敏銳地捕捉到他閃躲一下我的視線。
隔著花雨，他
為何迴避了那麼一下注視？
墨眉像鴻雁橫飛素雲天際，傲嘯破空，眉梢不負戰神威儀……這小人帝君的爹媽肯定是仙界龍鳳，才生得出這般顏冠六界的好兒郎……我再移幾步，現下僅離他一手臂的距離。
「我錯了。」我盯著他一雙黑釉瞳心，月氣氛氳，他眼瞳卻黑得射光，穿過月暈，直探……我縮了一下頸子，半低眉，「帝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後，我若想半夜出宮，一定向陸景或輕昀報備……您、您別禁書……」那是我的命！「我以後會撥更多時間在您所謂的仙法典籍上，」雖然那很無聊、雖然我完全沒有興趣，但，「我會犧牲自己的興趣來配合您的愛好！帝君，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您別讓輕昀搬空我房內的書了！」見他不言不語，無動於衷，我聲音越裝越可憐，夾帶一點鼻音，還－
伸出了手
揪住他袖口
應淵低頭看了下我的手指，
可
我指尖揪的明明是他的衣袖，又不是揪他眉心，為何他眉間深刻，
為何他天光雲影般通透的俊臉，忽地一陣捲絮風兒拂過，黑眸橫波一寸吹皺
我注意到他履踐半寸，踩了他後腳跟的一汪紅泥
「……沒有以後」他後退一步，又踟躕一下才低聲對我說話。
「什麼？」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又朝前一步，許是想弄清楚他的沒有以後是什麼含意。
墨色眼瞳闇影幢幢，「……以後不準半夜出宮。」對一個小仙侍的應答竟讓帝君思索了這麼久？
可是余墨只在晚上跟我相見！他跟錄鳴是我在天界兩個交情最好的朋友！而且，余墨跟錄鳴於我而言還是有差別的。他是我養大的！他在天界無依無靠，雖然北溟仙君庇護他，可是師父是師父、朋友是朋友，性質還是不同的！何況北溟仙君大他那麼多歲，哪能跟他溝通，我就不同，我不僅是余墨的老大還是余墨的玩伴。
「我去懸心崖是要專心寫我《創世英雄傳》的劇本。我畢竟在那裏住了兩百多年，景物熟悉，而且北溟仙君又不像你只愛看什麼諸子典籍、佛學義理、歷史傳記、兵書棋譜！他老人家比你有趣多了，懸心崖私藏了許多藏書閣也無法納入的折子戲、曲譜詩話、詞賦寓言，這些對我的寫作技巧大有助益……應淵君，白天我已經被你折磨的不成花形，晚上就別再禁我足啦！」我雙手揪住他前襟，努力擠出兩滴眼淚，左一顆，右一粒，珠珠渾圓，顏綻可憐：「應淵君、應淵君……應淵君~~~」
陽關三疊，更添愁鬱的氛圍，我一連三歎他尊姓大名，又是這般吳儂雨浥的語調，我的舊主北溟仙君每每要罰我時我都用這招逃過一劫，我的姐姐芷昔也總是挨不住我的軟磨硬泡，這般裝小假哭伏低扮可憐應該也能騙得過小人帝君吧！
月下桃花，亂亂紛紛傍他黑髮白綢，春色點點落在他肩、藏在他衣袖凌波的皺褶處、溶在他一川暝靄、闃闃濛濛的雙眸中……我禁不住一笑……
他在此時輕輕擰了一下眉，終於，在白海棠一般清雅脫俗的面龐上，花影婀娜了一下。「為什麼笑？」
「如果沒有那條天庭首戒，衍虛天宮的門檻肯定會讓諸多仙女嬋娟踏破。」我放開他胸前的衣襟，許是露重星沉，把我的理智也稍稍壓去幾分，什麼上下尊卑我想全部拋諸腦後。
我轉身走離他幾步，撥撥桃花，花苞震顫，像被什麼豔蝶恣採了一番。「帝君，你到神廟有好好瞧過祈願樹上掛的牌子嗎？」
「我是帝君，不祈願。」他在我背後清清淺淺地開口：「我凡事都靠我自己。神仙的願望要靠自己努力完成。」
科舉考試的應答。我滾了眼珠子一圈。「哦~那就把神廟毀了吧~」
「顏、淡！」
「誰叫你老是這麼一板一眼……」我嘀咕了一下，
「神廟是用來紀念開闢天地、定正乾坤的先賢英烈，祈願樹是讓你們這些小仙追思－」
我又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追思的話，那就蓋靈堂就好了啊！不然就到神棺林，悼念個徹底。」
「顏淡，飲水思源，莫忘創世神修績丕烈，不許妳如此嬉笑無狀。」
我亦收住笑，學他個正兒八經：「應淵君，真要讓我們這些無知的後輩小仙記得先賢丕烈，讓我好好的完成《創世英雄傳》這部劇不是更有效果嗎？有什麼會比戲曲更有渲染力、更能令人銘記的呢？應淵君限制我看的書籍種類，其實就是在暗示你認為戲曲小說是雕蟲小技的末流技藝，所以你用風花雪月代之以詩詞歌賦－」
「『末流』也歸之於『流』。我從未反對文學，我也從未反對藝術，妳莫要曲解我。我只是反對低俗、惡質、不入流的作品卻硬要冠上文藝之名。」
我回頭看他。這是我第一次與他討論文學概念。
人家都說應淵君文彩斐然，就連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歡顏如煉，悲苦如戟，濃盡必枯，淡則屢深……我忍不住再淺顏一笑……我雖有時候對小人帝君的行徑不以為然，但是，他確實是有過人之處……
他確實是有幾分才學的
「戲曲小說、詩詞歌賦，上乘佳作亦可陶冶性靈，我禁止妳讀，一是因為妳的嗜讀習慣太偏，妳偏愛男女私相授受的淫詞豔曲；二是因為妳為了旁門技藝，妨礙修仙正道。」
我歎了一口氣：「我說，應淵君，您成日擺著一個夫子的架子不累嗎？我跟你又沒什麼關係，而且我只是一個低階的小仙侍，你為何成日要管這管那的？我見你也沒對陸景、輕昀或其他仙侍這樣緊迫盯人、諄諄教誨。」
風幕捲來，白綢飄動，幾縷絲綢與桃紅捲繞，他看起來影影綽綽，有些叫我看不清。
「那是因為妳特別不長進。光是一個混元玉帶，妳縫了十年也修補不好。」
「還不是因為你挑三揀四！還有，你派給我的工作太多，我才會－」
「如若有心，十日便可完成。北溟仙君贈予妳的《臨江四夢》妳窩在房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便讀完一遍。」
「因為我喜歡！」我的眼睛亮了起來、聲音揚了起來：「而且我讀了不下十遍！我尤其愛四夢之一的《牡丹亭》，杜麗娘因夢而生情、因情而猝死、後又因情而復生！應淵君，你知道嗎，我好喜歡這個故事！我好喜歡這種劇情編排！湯顯祖真是太神啦！」我揪著桃枝，上頭綴有桃花幾朵，我雀躍地碎步跳到他面前：「應淵君，你說，情是不是很迷人、很不可思議！」
「顏－」
我實在止不住心窩泛出的喜悅，止不住臉上的笑意，因為我愛極了這個故事！「應淵君，情是靈藥，能復活人！應淵君，在夢中與一名男子相遇相許，雖然一死，但是香魂不滅，依舊與夢中之人相依，應淵君，很美的夢、很動人的情不是嗎！」
「顏……」
「應淵君，我何時能寫出這麼動人的愛情故事呢？應淵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應淵君，你就不曾想嚐嚐這種為夢中之情生生死死的滋味嗎？我叫你去神廟瞧瞧祈願樹上掛著的牌子，就是讓你看看許多女仙暗藏在香閨裏的暗愁密意……你是她們的夢中人啊。要不是天條首戒讓她們遮遮掩掩，她們又怎會只敢在祈願樹上掛牌祈求，肯定個個上衍虛天宮傳書遞簡啦！」
「……」
月如銀鉤，鯤尾驚風，星子又一陣傾倒，如午夜擣衣之聲，淒情厲人心。
他一個音節也吐不出來。
我笑：「應淵君，你是帝君，前程遠大的上神，又得帝尊悉心栽培，六界都說帝尊千秋萬載之後，你便會繼任為帝尊。應淵君，不如，就由你開始，帶頭打破那條該死的天條首戒吧！」
桃花參差，豔影飄零，他一襲白衣，一片冰清，不惹半點疏瓣，彷彿與世情塵埃絕緣，唉~~我歎了一口氣，罷了，這小人帝君如煙似霧一般，讓人摸不清。我也不想摸清。
話不投機半句多
不想再自討沒趣，也不想自找罪受，我有些睏了，鯤又翻了幾圍，星子凋落，撞擊衍虛天宮如笳鼓悲鳴，他依舊靜如亭樹、定如老僧……
在想些什麼呢他？
打了個呵欠，我慢步出桃林，踏上臺階時，眼角一瞧，亭亭玉樹依然在桃花叢中紮根……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不管，小人帝君老是這樣獨自一人深思，我只是一個小小仙侍，沒有資格也沒有資質去思索他的大道理。
本以為逃過一劫，他忘了對我下的禁書令，沒想到……
隔天一早醒來，陸景還真的率領幾名小仙僮把我房裏的書籍－所謂的風花雪月－全清空！
連《牡丹亭》他們也搬走！
應淵君－你－
小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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