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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那又寒峭、又酸澀、又嫉妒的笑聲,他毫不收斂,引來老嬤嬤也不奇怪。

 

「季少爺,」老道姑守在南院的矮牆邊,表情沉肅。「忒糊塗!」

 

荀棄骨清俊的臉已是一片欲求不滿的陰霾,他不作聲。

 

「素清觀是修行之地,那夜,她病著,你在她房裏一夜,我沒能攔,今晚,你公然在南院宣淫。老道姑現下修書一封給夫人,要不你撤了素清觀,要不換個主持的道姑。」

 

「……對不住了,徐嬤嬤。」荀棄骨低聲。唯有在至親面前,或是四下無人時,他會喚她嬤嬤。他,是吃徐道姑的奶長大的。

 

人家說老道姑是石女,她也不愛辯解。九十年前,她的曾祖父帶著她一家老小跟著荀祖避走四川眉州,她徐家在荀家地位不俗。

 

徐馨看著眼前身材昂揚的人中俊秀,想當年,她的兒夭折了,夫人又沒奶水,她便將荀棄骨視如親兒的奶了。

 

「你要就帶去北院逕自耍去,別邪污了我的素清觀。」

 

荀棄骨低低一句知道了,走向老道姑,將手裏緊緊握著的和闐白玉奩遞給她:「嬤嬤……別說是我給的。」

 

徐馨一雙老眼看著他。連中三元是所有士人的夢想,鄉試第一、會試第一、殿試第一,還是在異族統治下連中三元,她餵養的季少爺多麼地優秀,因此,儘管他沒有伯少爺的武藝精湛用兵如神,沒有仲少爺的精明膽識富可敵國,但是他在朝廷結交朋黨斡旋應對,推行有利於伯仲少爺的政策,讓兩位少爺各據一方發展,無後顧之憂,可以想見季少爺肩上的壓力有多大……

 

她一手帶大荀棄骨,心自然是偏他的。為了這個孩子,她離開了丈夫,捨身入道,當年三個少爺各自開府建衙,徐馨便懇求夫人讓她隨著季少爺來京城。他夜夜笙歌,縱情聲色,只不過想消了蒙朝王室對他的戒心,也是因為身負過大的壓力才幸美婢來發洩。

 

可是,今晚,她看著他,一向飛揚跋扈、目空一切的季少爺,居然現出這麼落寞失落的神情,那個娃,怎麼那麼不識貨……

 

「她母親說,大年三十,是她的生辰。」

 

「……」徐馨接過玉奩。「季少爺,老公相雖已謝世,但是夫人的門戶之見……你莫要再在她身上用心,自老公相走後,夫人身體大不如前,聽說仲少爺寫了一封家書說要娶一個妓,夫人已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莫要連你也氣她。這些日子,教灰娃畫的那個馮老師,得空便來南院鬼鬼祟祟,都讓陳管事派人打發走。你……當個成人之美的丞相也是佳話一件。」

 

「嬤嬤,妳還不了解我嗎。」石灰不懂,像親娘一樣的嬤嬤怎麼會不懂。荀棄骨聲音壓得很低,垂下眼,蓋住寂寥的神。

 

「我了解你。但是,季少爺,有一條最淺顯的道理你不可不知,強扭的瓜不甜。一般的農婦村夫也懂得,你如何不識。灰娃也是個心高之人,她若對你無意,你強佔了她會歡喜?」

 

荀棄骨低埋受挫的神,背過身去,無語地離開南院。

 

老道姑歎一口氣,揣著玉奩,見石灰去了。

 

 

 

 

「夫聖朝內有民亂,外有虜患,兵益多,耗餉日劇,江南稅賦,十有七八供西北邊境。近日監軍有報,弼馬溫木喇哈剋扣糧秣,私下販馬,敗壞軍紀。尤有甚者,軍屯之制,自太祖定鼎以來迄今九十年,使兵有所耕,兵眷有所住,總兵脫脫也速言兼併、壞祖制、畫田地,清查田地則將怒兵怨民不安,惶惶碌碌,徒增使役紛擾,江浙百姓懼重新劃分土地之際,朝廷轉嫁賦稅於其上,此舉實乃陷陛下於不義、迫江浙人民棄田拋業亡走窮山以避稅-」

 

「丞相,」家僕來報,止於書房之外,「禮部員外郎馮之煥求見。」

 

石灰停筆。

 

荀棄骨背對著書房入口,誰也見不著他的神情。

 

「領他來書房吧。」

 

僕人道了聲是,石灰將小狼毫擱在筆架上,走到他身後。「丞相,我先退下了。」

 

「迫江浙人民棄田拋業亡走窮山以避稅賦,」荀棄骨接著說:「遁海為寇擾東南邊疆,臣未見總兵之明也。」

 

聽荀棄背又開口,石灰連忙又回到書桌前,奮筆疾書。

 

「臣伏乞陛下聖覽躬慮,太祖之制不可廢,重定之策不可行,沽名之人不可用,貪墨之徒不可留,則西北少可安也。」

 

語停,石灰字字勾勒,不覺他已走近身側。待她寫完最後一句,僕人也領馮之煥進書房了。

 

馮之煥見石灰亦在,內心一振,

 

石灰離開座位,向他行了一個萬福禮。「馮先生。」

 

半年多未見,見她出落的更標緻動人,尤其是她裊裊下拜的身段,婀娜豐滿,美色誘人啊……

 

馮之煥出神,聽僕人問茶,才連忙朝荀棄骨行禮,「拜見丞相。」

 

荀棄骨一擺手,不知是示意僕人退下,還是應付馮之煥。

 

石灰走到書桌前,洗筆。

 

「青凌,為延烈王母親立生祠一事,你著手辦理了沒?」荀棄骨低頭審視墨跡未乾的奏疏,頭也不抬的問。

 

「辦了,」馮之煥回過神,匆忙從袖裏抽出一簡。「丞相,這是太史院選定的日子與位址。」

 

荀棄骨接過書簡,低視,「我已吩咐工部杜雅寬設計與供應物料,你仔細一切儀則皆需按顯教儀軌。」

 

「明白。」

 

石灰見雙鯉魚環繞的琉璃筆洗盡墨,捧著筆洗就要去換水,聽荀棄骨不凝不滯的聲音:

 

「青凌,老夫人從廣州移居京城可有不適應?惜惜是羊城人,愔愔是鵝城人,粵語就是她們的家鄉話,她們侍侯的老夫人可好?」

 

「好、很好。」見石灰正轉身,總算對上他的視線,馮之煥內心如雷雨一陣霹靂啪啦響,卻也閃過羞愧。

 

石灰頷首微笑,低頭走出書房換了乾淨的水,又捧著筆洗進來。

 

「她們對貴夫人與姨夫人可善盡丫鬟的本份?」荀棄骨落坐在紅木椅上,又問。

 

馮之煥見石灰專心收拾,側臉恬美,看她耳垂隨著細緻的動作而隨之搖晃的耳環,心亦搖蕩。斯女有才,貌亦佳美,家中四女,如何能及……

 

荀棄骨漫不經心又一句:「她們侍侯得你可滿意?」

 

這句太過。石灰停了下擦拭墨錠的動作,書房頓無人聲,待馮之煥汗流幾滴之後,她才繼續慢慢用絹布擦乾墨錠,置入檀香木匣。

 

「丞相府出去的婢,斷不可出差池,讓人嫌棄沒規矩。」荀棄骨見馮之煥侷促不安,一笑出聲,化解尷尬。收了惜惜與愔愔,卻不敢在石灰面前大方承認,是想維持難得有情郎的形象?

 

馮之煥無言,見石灰猶立在一旁,他不願回答關於惜惜與愔愔的問題。那兩個婢女是清白出府,他第一晚便驗名正身,想是荀棄骨刻意買來攏絡他的同鄉女婢。

 

「灰兒,馮先生前些日子高升禮部員外郎,我慮他公務繁多,便沒讓他來相府教妳畫,那日林先生教妳畫麻雀戲杏花,妳可拿出讓馮先生評點。」

 

「林先生?」他日日夜夜都在等著丞相府來人喚課,遲遲侯不到,幾次三番親上丞相府,皆讓陳管事打發走,果然不出他所料,她換了畫師。

 

「是監察御使林德蘊先生。」石灰一笑,轉進書房一側,前不久,陳管事讓僕人清出一處,還請工匠特地打造一壁連簷的書架,專屬於她,只放置她的書畫。

 

「義涵是花鳥的能手。」荀棄骨清淡補了一句。就你能畫?

 

「先生。」石灰步步走來,耳搖玉墜。

 

青瑩兩顆,在她白玉項間晃蕩,極具韻味。荀棄骨一瞄,

 

馮之煥見她白脂纖手攤開的畫絹,手比絹滑,人比杏嬌……

 

「願聞先生指教。」

 

「很……很好。用筆靈活,赭石與曙紅的調色漸層自然,灰兒用色技巧進步不少。唯杏花過豔過繁,蓋住麻雀的活潑,幾分靈性跑不出來……」

 

石灰沉吟半响,笑道:「是了!林先生也曾問我是麻雀戲杏花,還是杏花藏麻雀了!先生高明,一眼便瞧出灰兒的短板之處。」

 

「假以時日,灰兒是女中畫魁。」

 

荀棄骨坐在兩人中央的位置,嘴角浮起一抹笑,若不是他坐鎮,恐怕……這位貌寢的探花就要撲過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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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字如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