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妳的精力如此充沛,以後眾仙家送進衍虛天宮鬥棋的棋譜,自然全部由妳來解。』
小人帝君……我把今天送來的二十套棋譜全解了……
『我看六界之中話最多的就是妳,早晚把妳的嘴給縫起來。』
小人……別把我姐姐芷昔推出去送死,問都沒問過她,怎麼可以拿她當抓拿魔族奸細的棋子呢,這不是拿我姐姐的性命開玩笑嗎……我願意代替芷昔……求您了……
『火德,顏淡送食物給本君吃,你就要罰她八十道雷霆鞭,你當本君圓寂了嗎!』
帝君,沒錯沒錯,您對火德元帥下的禁葷咒下得好極了!幹得好!教訓我的事兒還落不到他人手上,只有東極青離應淵帝君能責罰我……
『創世之戰攸關古史,意義重大,不容含糊與曲解,妳是衍虛天宮的人,對於妳《創世英雄傳》的劇本,本君自然要從旁訂正註解,責無旁貸。』
應淵君……古史湮沒,古戰場早已滄海桑田,我已經在藏書閣盡我所能刮腸搜書焚膏繼晷了……還好他的眉批切中肯綮,撥開遙遠古史的重重迷霧,還兼帶劇場指導……他一定讀過《牡丹亭》吧……
『妳確定到凡界可以找到那個男人?』
應淵……你真的從來沒有動過思凡的念頭嗎?
那晚,那個紛亂的下雪夜,美極了,也亂極了……桃紅爛漫的美,美不過窗外依風相捲的雪花;繁星驟墜的瀏麗,瀏麗不過偷襲入窗的雪影,點點星雪繼之不絕,懸懸搖漾在他的白衫綢上,他與雪與花與影俱化靈虛,襯他更超凡孤高 ;夜不點燈,但月如偷,雪光行竊,照亮深水潭中潛伏的蛟龍,聖祕難測,落落溟漲,千鈞之爪、雷霆之目一時伏藏,恍恍惚惚間我忘了他是守護六界的戰神,我以為他是融入白月光的白梅樹,與我同是能散發異香的奇花異樹……
物極必反,美極必亂
在人間,禮教發展到極致會殺人,條條死板苛刻讓人動輒得咎;名教走到僵持凝窒的絕路會引發反動,一股任性自然的力量會反撲致人於死的僵屍制度;最後至情至性的情教會出現,唯心作主,追求自由解放……
我低頭看著手裏縫好的混元玉帶
應淵君,你什麼時候回來?
那個下雪夜,他好像有話要對我說……
我還記得他欲訴未訴的眼神,這些個日日夜夜裏,他的眼睛印在我心底,神高韻遠,志藏意深……好難猜
不只是他的眼睛,不只是他對我說過的話,還有……我還記得他的背影,投身在一片茫茫大雪的背影
應淵頭也不回
他不知道,我一個人站在他寢殿的門後,透過碧紗窗,偷偷看他的背影
我怕被其他仙侍瞧見,我更怕……更怕他會突然回頭瞧見
我一個人待在他的寢殿好久好久,我立在窗前好久好久,他的背影早就看不見,我還是一人獨立了好久好久……這雪像要洗淨什麼?這雪像要熄滅什麼?小人帝君的腳步毫不遲疑,身後之物完全不在他的惦念之中,當然,也不會有什麼身後之人讓他牽掛……
雪滴滴的下,顆顆溶在他的黑髮,沒有了痕跡;雪涓涓的下,匯成小溪沖刷他整身,應淵君乾淨的身影最終透明,他是白雪,白雪是他,從窗外看出去,他在雪裏,雪裏已沒有他,他和雪溶在一起,然後我再也看不到他
應淵君,是深白狂雪遮斷了我的視線?還是你堅定不移的向前的步筏走離了我的視線?
總之,我霎時失明,總之,我看不到他了
美極必亂,那個雪夜太美了,擾亂了我的神智,雪潮一波一波捲來,很快掩過他的足跡,一點也不留,彷彿方才在寢殿僅是我一個人的幻想、一個人的獨白。
小人帝君,你斥春、禁春、燒春有何用?
春何辜,桃林何辜,你若不去注視,外界的事物與你何干?
春自燦爛,花自盛開,四時有序,芳物有期,隨季節遞嬗而已。從來不是春的問題,是那一點春心作祟;從來不是桃花的擅墜,是那關也關不住的春情流連。
豈只是春,只要有心,雪也能逗惹得一點幽情動早。
一天月色,滿地雪池,他是洗乾淨了,一點痕跡都不留,那我呢?
在那個雪夜,我最後想問他的是:
應淵君,我沒看過你提劍,你會使劍嗎?你的劍術如何?
但是這個問句被輕昀的傳話打斷了
然後,我感覺,在他裏面有一簇小小的東西也被撲滅了
睏倦,今天,我做了好多事,解棋局、排練戲、打掃偏殿、縫補混元玉帶、偷偷把白山茶花的種子種在這個亭子四周……
應淵君從那夜去玉清宮議事後便沒再回來了
聽陸景說他即刻動身,和計都星君跟北溟仙君先行前往魔界與邪神玄襄會晤,而其它三位帝君則各自前往軍營調兵點將,戰事好像一觸即發……
『顏淡』
『唔……』吵人的聲音
『顏、淡!』
亭外春雷-『唔-啊!?』怎麼是他!?
看見亭外人,我嚇了一跳,擱在腿上的混元玉帶又掉到地上,我嗚呼慘叫:
『啊~~~我好不容易才修補好的混元玉帶!?』
聽到那清脆的一聲,那菡萏上的花心美玉又裂了……『小-應淵君!』我氣呼呼地拾起地上的混元玉帶。
原先混元玉帶的美玉是一整塊菱形瑩潤、青乳交錯的和闐玉,但是被我不小心在妙法閣外摔得四分五裂,我這才被小人帝君罰入衍虛天宮侍奉。這十年的光陰,我不斷被他折磨,如今好不容易把那塊和闐玉最精萃、色澤最飽滿的一塊碎玉打磨渾圓,鑲在菡萏中央權當花心,沒想到被他這一嚇-我這十年的辛苦又白費了!
『小日子過得還不錯嘛』
『我-我很努力的幹活好嗎!』我眼睛眨了眨:『帝君,你為什麼這身打扮?而且-』我見他手中所持之物,蕭瑟青光,有絲寒磣,登時睜圓眼睛:『原來你也拿劍!?』
他斜眼瞧了下我,臉微抬,相貌是一樣的俊,但貴氣斂了些,驕氣多了些,不過-那小瞧人的眼神是一樣欠揍!
『是妳眼拙,我本來就劍不離身』
說話的口吻也是一樣欠扁!
『賤不離身』
他點點頭,收起劍,似乎是知道我同音貶義,他雙手背在身後,我眼又一亮,亭外白山茶花盡開,雪浪排空,他排花而來,走進亭內。
怎麼會……我……我不是才剛種下花種子嗎……怎麼才偷眠了一下就全開了!?
『帝君……你下界時就是這副裝扮?』
帝君的服飾莊嚴華貴,縱使單色白衫,也是天衣閣內最上等的白綢,天界對神仙服飾有嚴格規定,上神之服必是眾神中質地最細緻最高貴的。可小人帝君此時這刻紫麻布內衫,藍紗綢外掛,頂上也不是繁複雕縷的飾冠,而是單鑲一塊玉石的髮冠。他也不再工整的梳全髻,反帶有一番俠氣的留了一縷額前瀏海……這樣子舞劍時更顯飄逸不羣吧!
『幹嘛一直叫我帝君?』
是很想省略這兩個字,只叫你小人。但是我白日瞌睡被他逮個正著,為免另外遭受勞動之苦,我還是嘴乖一點。『帝君,你不是喜歡看我守規矩、有禮貌的嗎。』
『別了,聽了怪蹩扭。』他假笑了一下:『妳也別裝了,妳一定不斷在心裏腹誹我。』
你倒是很了解我嘛。我點點頭,陪笑了一下,見他把視線調向亭外的白山茶,巡了一圈,最後定睛在我臉上,我打了一個機靈,連忙解釋:『你只說東極仙島不可以亂紅成林,可沒說不可以雪浪滔天!而且,帝君,花卉可以賞心悅目,調劑身心,增添情趣-』
『玉茗花圍牡丹亭,』他邊說邊點頭邊挑眉邊覷我:『好妳個顏淡~』
居然被他看出來了!?白山茶花別號玉茗,湯顯祖的書齋名為玉茗堂,我故意在這座衍虛天宮偏廢角落的古亭外灑下玉茗花的種子,除了自娛自樂,還帶點叛逆的諧謔,他恪守神仙不得有情的天規,我偏要在他的地盤上立一座湯顯祖擁護至情說的牡丹亭!
『這點閒情逸致倒是有趣』
他……他讚美我!?小人帝君不生氣!?『你……你現在是怒急攻心的揶揄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我幹嘛生氣?』他坐在圍亭的檻欄,斜倚著斑駁的木柱,兩手環胸:『牡丹亭既可以乘涼,又可以打瞌睡,還有白玉茗可聞可賞,這個時候再配上一壺酒,那才叫好處相逢無一言!』
我禁不住拍手笑道:『你總算開竅了!』我走近他,小人帝君看起來多了些人味,『此次下界發生什麼妙事了?你怎麼突然有劍了?哦……難不成……你在凡間有豔遇!?女鬼贈寶劍!?』
『女鬼?妳《聊齋》看多了吧』俊眉朗目,意氣飛揚,他斜掛著笑:『花妖不是更浪漫一點嗎』
『好像是。』我笑著坐在他身旁的欄木。『帝君、帝君,跟我說說你的豔遇。』我想聽,超想聽,果然,神仙一談情就不一樣,他那向來的老成持重全不見了,不再有距離感。
『別叫我帝君,修行不是為了當什麼君。』他一臉富貴於他如浮雲,頭銜於他如糞土……這種肆志……氾濫在他磊磊星星的眉眼,很是逍遙可愛。『我遇到一隻蓮花精-』
我額手笑道:『是嗎!?跟我一樣真身是菡萏?身上亦有蓮花香?』
『香氣薰人,惹人心亂』他黑曜石的眼睛閃閃發光,鎖定我。
『所以……』他……他是這樣子一眨也不眨的凝視凡界那朵蓮花精嗎?像此刻這般專注?『你……心亂了?』
他唇角一挑,很是恣意瀟灑,想笑就笑的樣子,彷彿什麼都束縛不了他,彷彿他不受任何的捆綁。
為何只是笑?
笑就笑,還盯著我笑
討 厭
我不由自主的坐立難安
『妳幹嘛臉紅?』
『我哪有!』
『明明就有。』他向前傾身,朝我靠近,
『我沒有!』他的臉就在我眼前,精靈聚集的雙瞳印著兩個侷促不安的我,我……我有點慌亂的往後挪坐
『我的眼睛長在我臉上,我可以看得見妳,妳的眼睛長在妳臉上,妳只能看得見我,妳看不見自己臉紅,可是我看見妳臉紅,妳就是臉紅』他像在繞口令,
『小-你不要再靠近我啦!』他邊說邊往前欺近,我的背脊隨著他一句話一句話的往後移,一直抵到亭的樑柱了
『那妳承認妳臉紅了』
小人!
見他又往前壓近一分,說話的嘴唇都吐氣到我臉上了,我雙手往他胸口一推,一個重心不穩,整個身子往後一倒-
『顏淡!』他伸長手要抓住我-
我們兩個跌出亭外-
他躺在白山茶花上-
而
我壓在他身上
白山茶的香味撲鼻而來,如果說蓮花香亂心,那白山茶就燒身了……
『更紅了』
『啊?』我低臉看他
『跟白山茶一襯,妳的臉更紅了』白山茶花在他臉旁生姿,他少年不羈,唇角含笑,眼睛一彎,手臂亦一緊
感覺到我腰後的手臂使力,我總算察覺我們兩個現在密密貼合毫無縫隙
『小人!你快放開我!』我忸怩大叫:『好!我、我臉紅了行嗎!你、你快放開我!』
他大笑,我的胸口就貼著他的胸口,敏感地感受到他每一次開懷的胸膛起伏-
我慌了,真是慌了
這……這小人到凡間遭逢一次豔遇後竟整個個性大變!?
他的笑聲拂彎了每一朵白山茶,也……
挑動了一朵四葉菡萏……
一瞬間,他又翻了個身
這時刻,竟
換我被他壓在他身下!?
『你……』我瞠目結舌
見我舌頭打結的樣子,他笑得更加戲謔,但是在他惡作劇的閃閃發光的黑眼睛後面,好像……有玉茗堂主人描寫的……
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的
東西
我的心跳剎那停止
我的腦袋霎時空白
我……
我只看到他忽然凝眉,款款望我,慢慢低下臉,輕輕……
「顏淡」
冬雷一記~
「顏、淡!」
我跳了起來-
哐噹一聲-
擱在腿上的混元玉帶又掉到地上!?
應淵玉容束髮,矜莊儼然的站在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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