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之時雪如瀑,我歸之時梅似雪。
衍虛天宮所有閬殿華宇染上一層透明的霜,陽靈雲氣覆苑牆,浮光躍金,景冠蓬萊。屋頂的琉璃翠瓦反射蒼蒼青光,涵碧蕭瑟,樑棟參差,萬年松柏佇立庭中,寒露抉,北風迴,壯志毅色絲毫不改。
歸來之時無雪,梅如箭簇,風飄萬點,花瓣墜如箭雨,矢志不停。
香影在亭中
是夢到什麼了?
今天沒有雪,但是清香自溢,香自何來?
此次下魔界,正值魔界深秋時節,塵沙濛濛的日斜深處,總會不時捎來桂花香。魔界的桂花與凡界無異,只是芳馥似酒,還是烈酒,聞之令人頭疼,我總是施法自絕於香氛之外。我並非滴酒不沾的神仙,酒仙釀的李白酒、東坡釀,三不五時都會奉進衍虛天宮,只是我更喜飲茶,除非是在將士任命或是帝尊宴席上,我會配合飲酒應酬,其餘時候,若我可以選擇,茶飲首選。
身在魔界,鼻聞桂香,神飛九天,心懷……
止駘園在衍虛天宮西邊最偏僻一角,天宮初落成時,我來過幾回,當時才一萬初頭歲便被封為東極青離應淵帝君,年輕氣盛,為求表現,大半時日不是下界巡營練兵、身先士卒,便是在玉清宮與另外三大帝君的宮殿討論公務,即使留守衍虛天宮也是在東極殿裏批閱公文宵衣旰食,沒想到時隔幾萬年,今日一踏入,竟發現止駘園偏廢至此。
止駘園不大,初時園中還有一個小水池,約莫兩人雙手環抱的大小。帝尊來過一次,想是他在設計衍虛天宮時便刻意蓋了這座小小的止駘園,帝尊曾指著水池,正色:『應淵,止水方能成鏡,唯有靜虛才能涵容萬物。』
我明白帝尊的意思
只是沒想到這座小小的止駘園居然無人照料,陸景向來心細,怎會忽略此處。如今水池早已乾涸,爛葉枯枝沉底,連破鏡也不是,何以鑑人。
園中荒煙漫草,階生蒼苔,斷壁頹垣,野藤蔓生。我隨心香,心之所嚮,移步入園,今晨才入的衍虛天宮,方在咸池洗淨魔界風塵,便循香尋伊而來……
履踐枯枝,發出幾聲雪泥沉悶的暗響,未驚動亭內花
放輕腳步?不放輕腳步?
我有些猶疑
一步一輕、一步一重
我步步靠近,步步驚悸
從見到止駘園裏的這朵菡萏的那一刻起
便是
一 陣 心 悸
寒禽藏在老歪脖子樹後,在我欺近時,蒼惶驚飛,衝破槁葉之陣,驚駭的振翅聲也未拍醒妳。
冬日古亭,古亭破敗,破敗生花,生花古亭,則古亭之心未嘗死也!
走吧!
驚禽與我擦身,而我心惶駭更甚飛禽!
不可飛!
逃吧!
我按住腳步,捺定心翅
我、的、心、不、能、飛!
然
按捺不住我下意識的脫口:
「顏淡」
心不由衷,口不由心啊……
冬日暖陽,確實適合小睡片刻。宮中仙侍個個忙於宮務,就妳……
夢到了什麼?竟有些輾轉
睜開眼看看我,我回來了
「顏、淡!」
妳跳了起來-
哐噹一聲-
擱在妳腿上的混元玉帶掉到地上
「小、小、小、小、小……」
「冷、冷、冷、冷、冷-靜!」
顏淡,這天上地下,也只有妳可以在瞬間翻覆我的情緒。
妳的驚跳平撫我的心悸,妳的慌張驅走我的猶豫,妳的臉紅勾起我的好奇
童心一起:「小日子過得還不錯嘛!」
「啊!?」有梅翻牆而來,梅花傲白,更顯妳雙頰伴彩霞。
我見妳手顫抖,要撿地上玉帶不是,要指我也不是,後來妳指天指地又指指妳自己
「剛剛是在作夢!?」妳眨眨眼,深呼吸幾口氣,試圖讓自己恢復理智:「剛剛是在作夢……」妳跳了起來,從如臨大敵、到丟盔卸甲、到額手稱慶:「所以剛剛是在作夢~~~太好了~~~一切都是夢!」
「看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妳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妳驚魂甫定:「我-我很努力的幹活好嗎!還有,《金剛經》一萬遍早就抄完放在東極殿等您回宮檢閱了!你、你快移駕東極殿,你快去看!」
妳一直在逃避我的視線
妳為何不敢大大方方正眼看我?
「做什麼夢了?」
「要你管!」
「我好像可以管妳」
「你-」妳胡亂收拾地上的混元玉帶與身邊細物,沒辦法,通往出口的路只有一條,而-
我就站在小徑中央
我注意到紅霞又重新棲回妳臉上
妳盡量揀選離我最遠的距離與我擦肩,我偏偏指一繞,本欲讓古亭外的野草破土而出,纏妳腳步,沒想見-
古亭四周一整片白山茶花搖曳生姿,一片白浪,純粹簡潔,單純可愛,花瓣柔嫩,重重疊疊,似少女春心,有機關、有靈竅,然機關不夠複雜,聰明之人輕易解開;靈竅不抵春情,有心之人唾手可摘
玉茗花圍牡丹亭……我心裏暗忖
「這片白玉茗想來是妳的手筆」
聽了我的話,妳撇過視線,彩雲旖旎,妖嬈繞燒,妳眼睛游移,始終不像往日無所顧忌地注視我。
「反、反正這不過是讓人遺忘的小園,幾萬年來,可能除了我就沒人踏進來過……」妳低眼囁嚅:「也不知道你今天是抽了什麼風……」妳抬臉,一撞上我探詢的視線,立刻低下臉:「我還是整地刈草了一段時日才能種下這片白玉茗……」
妳臉如桃花,動如曇花,我忽忽記起上次離宮的雪夜,妳在寢殿提及妳的夢中人……
「冬日午後烘殘陽,宜睡宜夢宜賞園。」心窩處竟有一絲絲酸味……
妳急急想轉移話題:「你、你不要一回來就找我碴好不好!我、我不過是運氣不好讓你逮到我睡午覺而已!怎麼我深夜排戲的時候你不回來?我揮汗打掃偏殿的時候你沒瞧見?我辛勤工作的時候你都沒看見,偏偏就睡個懶……」
「現在局勢不明,魔界暗潮洶湧,上回在天機閣抓住的魔族奸細堅不吐露是否還有同黨潛伏在天界……妳莫要在深夜排戲了」誰曉得在披香殿和衍虛天宮的路上會不會遭魔族的漏網之魚襲擊。
「可是瑤池盛宴的日子快到了……我一定要拔得頭籌,才可以向帝尊討個封賞,我才可以代替芷昔下凡歷難……」
「前些日子妳破了我的四劫循環棋局,如果妳不要我帶妳乘大鯤看星星,開口跟我求這件事,我可以同時免了妳跟妳姐姐下凡歷-」
「姐姐不想下凡,但我想下凡-」
我有絲不悅地截斷妳的話:「尋妳的夢中人嗎!」
妳閃開視線
我的眼神是否有一絲凌厲?
「顏淡,不要再頑固下去了,情生即癡,癡則近死,依妳的修為,根本熬不過情罰。」我反覆勸說,妳為何聽不進去。不要再想著什麼夢中人了!不要下凡!不要去尋!天上地下,沒有妳要找的人!
妳低首,聲音不依不撓:「我,無法忘情。」
我震惑地望著妳:「妳當真有一個夢中人?妳……已……生情?」誰?誰呢?妳在懸心崖的那個密友?可……妳明明說過……妳在九重天找不到那個人!
妳抬首,眼神不再閃爍,黑眼珠透澈晶亮,神采有靈,眸清氣厲:「書中若有顏如玉,難道書中就沒有我的夢中人嗎。我對《西廂記》生情,我對《牡丹亭》生情;李義山的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讓我也想寫詩給我的夢中人;徐德可的三秋恨三秋感舊,三春怨三春病酒,一世害一世風流,我便想狠狠害一次相思,而且這份相思的重量,一世不夠承載,我還要思三世;夏存古的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後,夫人又不得不生。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應淵君,當我讀到這封〈遺夫人書〉,我心裏便決定,如果有一天,我的夫君必需死,我必當追隨他而去!我不要讀他的遺書,我要用我自己的性命為他在這個紅塵畫下最後一抹深情!」
我……我的心為妳震撼。我的心為妳動。妳撼動了我的心……讓我一時無法言語。
「我識字,便會生情;我讀書,便會情深;我創作,便會沉弱其中不可自拔!應淵君,你懂嗎?」妳眸光燦然,鍾天地靈光之火炬,令人無法逼視。「你也讀書,而且讀了十萬年,你若是神仙中的佼佼者,必不會把自己讀成冬烘先生。帝君,如果我的心不能感情生情,那麼我下筆無情,那寫出來的文章都是假東西,假東西要感動誰?應淵,你懂我在說什麼嗎?應淵,你能懂我嗎?」
我……相對勿語,相顧須忍,「誰允妳直呼我的名諱」
「名諱?」妳故意哈的笑了一聲,「居然有人稱自己的名字為名諱……東、極、青、離、應、淵、帝、君,」妳一字一頓,眼睛閃過失望的淚水:「恕小仙孤陋寡聞,您還另外取了什麼字、什麼號的請一併說來,小仙好為您像人間帝王一般尊稱供奉。」
我聽出妳氣惱言語後的失落,我若能聽出妳的失落,我如何不懂……
我 怎 麼 會 不 懂 妳 在 說 什 麼
「妳不會有殉情的那一天,因為,妳根本不會有夫君。」
「對,你會在我動情的那一刻就殺了我」妳吸了吸鼻子,勉力沒讓眼眶打轉的水珠滴下來。妳孤獨的與我擦肩……
顏淡,妳知不知道妳身在止駘園。妳為什麼就不多讀讀《莊子》,莊子一樣汪洋肆志、縱情想象-不!不能縱『情』!
帝尊,我懂你的深意,但是-
如果文字造出了『情』這個字,那麼這個字必會在我們的心靈地圖有立足之地,我們必會使用這個字去想象、去構築我們的思想觀念。如果『情』在我們的心靈佔有一席之地,在我們的思維開始活動時,這個字也會跟著一起起作用,讓我們去認識事物。如果這個字一而再再而三的牽引我們的思考、活躍運作,我們如何能不感知?能不被影響?能不……真正生情
妳步至拱門卻又倏地停步,不回首,顫零的聲音譏誚輕飄傳來:「我剛才入園時,發現拱門邊有塊掉落的牌匾,雖然年代久遠,依稀還看得出上頭題有『止駘園』三個字,出處該不會是來自《莊子》〈德充符〉的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應淵帝君,〈德充符〉講的心是什麼呢?古來大哲注釋有深得要旨,也有嚴重抵觸。但是我知道我的心跟您的心一定不一樣。您指情於外,您就好好在您的止上下功夫吧。而我,視情於內……應該注定了情動便命止的結局了吧。」
顏淡!?
妳的背影在拱門消失不見,留下震愕之餘又失神無措的我!
許多悵然,逼近惘然,我神魂迷離,心智倘恍……
我
為妳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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