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出了東極仙島，方睹春日繾綣。

一道虹霓橫越天涯，宛如靈犀一線裊裊，搖漾的兩端是否鬱結同樣的情愁。

情愁？

此刻，我正窩在藏書閣最無人煙的一角，翻那個小人帝君視之為末流技藝、妨礙修仙的風花雪月。

(桃云)：「粉腮香臉淡勻紅，曾賺劉郎入洞中。」

(正末云)：「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柳云)：「傍路臨溪不長久，落蕊歸秋又衰朽。」

(正末云)：「可惜南海觀音柳，昨宵折入東坡手。」

人間真是有趣，凡間聖手，慧心獨運，信手拈來，便是翻潮湧動的字句，惹人一笑，度人一悟。這齣《花間四友東坡夢》的禪宗戲，梅、竹、桃、柳化身美人以色相試探蘇大才子，委婉巧致，幽淺夾纏，細讀字句著實令人芫爾。蘇軾和佛印和尚互相以女色鬥禪，最終大才子還是敗下戰來不敵美色一夜風流去了也~

「文豪風流，這才是子瞻本色。」我丟下手中的戲曲選，趴在窗臺，眺望被窗欞切割成一截截的霓彩雲片。

哼！你沒收了我的書，我就沒處觀我的風花雪月嗎！小人帝君收春、燒林、縱雪，衍虛天宮陣日白茫茫霧濛濛的一片，非雪即梅，非梅即雪，雖說自有凜凜冥冥之妙，但此刻在我心中，總不如春景曼妙。

也不知怎地，自從在止駘園做了那個夢之後……

我越來越喜歡春之靈動，越來越討厭成日沉寂飄雪、寥寥綻梅的衍虛天宮了。

都覺得衍虛天宮要把我關老了

我才五百歲，跟動輒幾千幾萬歲的上神上仙相比，著實年輕，若比凡間女子，正堪二八年華的……懷春年紀吧……

懷什麼春！

我瞪著窗外彩雲滿天，我要是懷春，就等著被小人帝君殺掉吧！

那天跟小人帝君在止駘園算是不歡而散嗎……

可是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他頂嘴

怎麼這一回……感覺他是真計較了……動怒了……他人明明就在衍虛天宮，可是自從止駘園一別，就沒再見過他的身影……

我低頭看了下手腕的步離鐲。所以我跟他現在是離了十萬步？

到底六界為什麼一直會有他上善若水、高蹈淡然的評價？這一切都是傳聞！一切都是誤解好嗎！一個上神要是喜怒無常、一位帝君要是陰晴不定，那受苦的就是我這種低階小仙了！

但我深受其害又有誰能解？

他不只勞動我的軀體，還折磨我的心志，害得我心潮起起伏伏，失眠了好幾個晚上！

我顏淡向來好吃好睡，天塌下來有靠山頂著的快活度日，曾幾何時，連余墨找我玩也興致缺缺，還興起想跟小人帝君低頭道歉的自虐念頭！？

我在止駘園也沒說錯，字字出自肺腑，一個劇作家要是沒心沒肺、下筆無情，那……寫得出什麼感天動地、扣人心弦的好劇本？

誰想要成天看捨身取義的《創世英雄傳》？

我也想偶爾玩玩驚夢尋夢的兒女情長好嗎！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想當面跟小人帝君賠罪道歉，雖然我覺得自己一點錯也沒有，但是……我還是想……委曲一下自己討他開心……我就是想看看他，想跟他說說話……

以往，只要他不下界巡防練兵，只要他留守在衍虛天宮，他一定會成日親自找我麻煩，不是要我陪他下棋，就是要我背我抄的功法心訣給他聽，不然就是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使喚我侍侯他，可是自從在止駘園頂他幾句之後，他連在衍虛天宮要分派我工作也是吩咐陸景轉達……

小人帝君，你幹嘛不見我！不跟我說話！以前是不想見他都不行，現在是想見他一面卻難如下界！這小人，真的生氣了？那……好吧……看在你是畫定六界之源的帝君分上，我又寄人廡下，我主動跟你道歉好嗎！可是現在是就算我要主動我也主動不了啊……

我央陸景讓我端茶遞水、我求輕昀讓我洗筆磨硯、我問遍闔宮仙侍讓我近一下小人帝君的身都不可得！

應淵君，你是不是在躲我？

怎麼可能！他堂堂斬妖降魔、德威四海的東極青離應淵帝君怎麼可能會躲一株小小的菡萏！？

所以……

你是討厭我了？

「顏淡！顏淡！」

心情不佳，懶得回話。

「我就知道妳在這兒。」錄鳴興沖沖的跑來我身邊，然後從懷中揣出一個卷軸。「給妳看個好東西，妳一定有興趣！」

我現在對什麼都沒興趣……應淵小人，你已經好幾天沒翻我房裏的小烏龜了……不然……我犧牲一下小烏龜，帶牠去東極殿讓你翻翻好嗎？這樣就可以見上他一面了吧？

「這是藏書閣最近從陳年檔案庫裏清出來的舊卷宗，妳看！」

錄鳴把蒙塵的卷軸打開，害我倆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文淵閣的夫子將近十萬年前嚴封的禁書」

挽香亭書帖？「名字倒是雅。」我掩住鼻子，瞥了一眼。

「這裏面收錄的都是當年在文淵閣研習的神仙課業，不過，是不及格的甚至是被打入誣文之列。」錄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妳看其中有哪位大神仙的手筆……噹啷！妳一直想打敗的應、淵、君！」

我的聲音揚了起來：「怎麼可能！」我揪走眼前錄鳴拎著的絲帛。「他最傳統守舊、正經八百了，怎麼可能會寫出讓文淵閣夫子視為誣文的文章！？」

「小心點！畢竟藏了快十萬年了！」錄鳴同我一樣是個嗜讀之人，深怕我毀了帝君的寶貴真跡。「妳當心點拿，會脆化！」

我心一驚，謹慎捧著，低頭一瞧，〈書東極靈文〉題目下署名：青離子

「青離子是應淵帝君受封上仙時的仙號。」

「聽輕昀說，應淵君五百歲受封為上仙，一千歲就晉升為上神了。」他是未滿千年便躍升上仙位階的第一人，而且是現存上神中，第一位才滿千歲就被封為上神。

「真不簡單，妳瞧妳五百歲了連仙階的最邊邊也搆不上。」

我瞪了錄鳴一眼：「不要把每一個神仙都安排在同一條路上好嗎。」難怪天界那麼單調刻板，每個神仙心心念念就是搶那幾個屈指可數的名額，扼殺自己的興趣、泯滅獨有的天性，極力把自己踩平壓扁好擠入那道窄門……一點個性、特色都沒有！

錄鳴抿了抿嘴，趕緊轉移話題：「依文末的紀年推算……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跟妳差不多歲，也才五百初頭。」

「錄鳴，這篇文章可以給我嗎？」

「總算看到妳眼睛放光了！」錄鳴笑道：「我就是看妳這段時間悶悶不樂的，所以挖到這個寶藏就馬上奔來找妳了。妳想要就拿去吧，藏書閣最近要清出一些禁書誣文焚毀，很多都年代久遠讓人遺忘了，我是藏書閣掌事，這點小小權力還是有的。」

「謝謝錄鳴，你果然是我的好朋友。」我喜上心頭，笑道。

「……顏淡，」錄鳴奇奇怪怪的打量著我：「應淵君還是不見妳？」

我嗯了一聲，好不容易喜上眉梢的笑意又塌了下來。

「妳……妳是不是感覺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怪。」

「……」我倚著書櫃，坐在冰冷冷的雲石地板上。「我只是有點不習慣而已……往常，只要他在衍虛天宮，我每天都必須見他好幾次面，但是這次……」

聽我漸漸沒聲響，錄鳴蹲在我面前，小小聲說：「顏淡，妳是不是喜歡上應淵君了？」

錄鳴話雖小聲，但我聽來有如雷鳴，我心像被電擊了一下，反駁：「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一直念念不忘你那本《迷人法則》，你、你、你是想害我上天刑台是不是！我、我、我、不用等到上天刑台，應淵聽到了會先斃了我！」

「好好好，妳小點聲，妳也不要再你你你、我我我了！顏淡，妳跟應淵君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在我看來……雖然妳瞞過大家妳是雙生蓮中強者的身份，但是我是妳的好朋友，我會看不出來嗎。妳是上古遺族，出身高貴，漂亮又聰明，應淵君對妳另眼相待很正常。」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會說好聽話，也會說真話。「他只是比你們更早看出我是雙生蓮中的強者，所以才想好好調教我天生懶散放逸的性子。」

「真的只是這樣？我也跟陸景閒聊幾次，他在應淵君還沒封為帝君時就隨侍在側了，他也提過應淵君待妳特別不同。」

「特別小人？特別嚴厲？」我推推錄鳴：「你快走吧！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嗎？藏書閣那麼大，你要清舊書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啊！快去辦正事吧！」我……我不喜歡錄鳴每說一句就挑動我的心一下，那彷彿……我真的在期待他說出什麼符合我心裏期望的話……那種希冀讓我感到很陌生……有點害怕。

「好吧！可能妳現在還很亂，搞不太清楚，」錄鳴站起身，拂拂下擺。「等到妳理清思緒了，再來找我吧！」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好朋友永遠在這裏等妳找我喝酒聊天。」

「嗯！」

目送鹿鳴的背影，又剩我一個人待在書櫃遮蔽的角落，我抽出袖中的絹帛，閉上眼，深呼吸幾口氣，心神一寧，氣息沉靜，展卷拜讀：

『一切太虛空中，天地之靈現身！

昨日無我，今日忽有我；今日有我，焉知明日復歸於無我。

君不見，矰矢凌繳，頃刻鷦鷯不得一枝安；廣寒霄月，永夜姮娥難耐孤枕眠。

固不必，古執於今昔有無，此一刻我便是真我。

既有我，盍亟言虛實之變？

今猶在，盍亟言朝夕之短？

願焚香爐，羅列酒漿，浮白軒渠，紅塵乘興，奚營營惶惶於實耶虛耶長耶短耶！

夫風馳電掣，翻千仞蒼祲之白壁；水逝雲卷，擊萬魂黃沙之陵谷。藐外物之所變，掃邪魔之所攪，逍遙痛快，無懼無礙也！

且看靈君降兮，法眼觀兮世界，天耳聞兮世音，慧手理兮世局，佛心悟兮世情，既通世情兮，何妨靈犀點靈犀？何拒靈根捻情根？

苟畏靈鏡顯情境，可謂真心受縛、妄想顛倒。莫若瑤池浮菡蓞，銀浦搖皎月，以情為砥，礪之愈明，則靈鏡無所不照，可納萬物之象，象外之意亦在清空虛無之中。

是故無拘無束，則天地翩蹮，浩唐之心，一往縱橫來去！翩蹮天地，水流雲轉，周而復始無窮！

詭然靈鵬矣，忽然而來，飄然而去，以飛翔為歸止，依歸止而飛翔。』

應淵……

掩卷太息

我心頭顫抖不已……

我的嘴角揚了起來

但

我的淚水滴了下來

你 是 懂 我 的

會寫出這篇被文淵閣視為誣文的靈文，是何等聰明敏慧！他怎麼可能會不懂那天在止駘園裏的我！

原來……在他跟我一樣年歲的時候，是這麼率真瀟灑、壯志凌雲、自以為是！翻天踏地、無畏無懼，自視為天宇塵寰中最叱吒閃亮的一顆星！可直崩崖、可下凌谷，振響乾坤之軸、扭轉星斗之列……

而且

他正視了情戒這個命題

他透澈了變與不變的道理

我忽忽想起止駘園的那個夢……

夢中的那個人……

跟 你 有 一 模 一 樣 的 臉 孔

不行！我要去找他！如果這篇文章是他在最純真爛漫的年紀寫下的，那便是 本心之語 ！我要當面問他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副道學君子的樣子！

你明明就不禁靈犀點靈犀！你明明就不忌靈根捻情根！

我跳了起來，衝出藏書閣

找

夢 中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