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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鐵蹄踩落在青萍淺灘,大雨滂礡,又一個鐵蹄揚起一波青泥。第二夜披襟當風,化出母親祁蓮在人皮上繪製的地圖。

母親說,溼婆窪說凶不凶說祥不祥,是吉卜難斷之地,但是會將犯人關押在溼婆窪,一定出自修羅王孫之令!

緊那羅王要他快去尹驀,卻不是說,表示尹驀並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但是他提了個……足可證明尹驀正面臨著艱難考驗。

即使地圖早已爛熟於心,他還是深怕看錯了母親的指示,因為,當他還是闕處陰的那一世,礙著父王黑狐一族和阿修羅是血仇的關係,他雖曾興起造訪修羅界的念頭,卻從未真正實現。與緊那羅王深談當夜,他單槍匹馬即刻啟程,連夜兼程運用了自己八十多萬年的修為,一刻也不敢耽擱的飛奔至東顛島。

他以自己布下的密使進宮,與前世的生身母親在王宮近郊晤面。

母親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毫不遲疑。

『處陰……』祁蓮輕喚。

二十萬年了……二十萬年前,闕處陰的肉身死在妙華劍下,原以為會神魂俱滅……祁蓮顫巍巍的玉筍般的十指,時輕時重地掇取黝黑的年輕面龐,淚珠一點又一點地拋灑……

『處陰……兒啊……我的兒啊-』祁蓮摟著他放聲大哭。

褐眸閃了閃,胸口一窒,『母……母后,小……聲。』

『謝謝西王母!謝謝西王母!來世我給她作牛作馬!謝謝她保住了你!』母子連心,他不需要褐眸、他不需要任何前世的記憶佐證,他單單乘著一匹天祿馬出現在她面前,月光下,年輕陌生的五官……他不需要開口、不需要與她四目相對,她就知道……祁蓮就感受得到……他是處陰!他是五十萬年前從她肚子裏掉下來的那塊肉!『再也別離開娘了!再也別離開娘了!我去同天帝說,我……甚至可以去跟靈均跪,讓處靜也回來,你們兩個都回來!回到娘身邊!』

第二夜極力壓著胸口的酸澀,他緊緊抱著母親,施法,將她哭喊的聲音罩於兩人的結界之內。

『修羅界當我是奸細,黑狐國也沒把我看成自己人,他們都說雙生子的命運是報應……』祁蓮在他懷裏顫抖,壓抑了五十萬年的痛苦低喊:『我……只不過是愛上了你爹……只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人想跟他在一起……

『我懂。』

『我知道你懂,所以……你才會在二十萬年前,只因為靈均放出的一個假消息,他說他找到了瀟瀟,你便提著淨華劍奔去送……』當時祁蓮知道自己攔不住次子,便讓處靜去央求西王母一起去追,沒想到……沒想到連處靜也身陷白露山,至今二十萬年母子不曾相見。

『母后,妳告訴我修羅界在哪裏?』第二夜強忍著激動心情,喑啞著聲音說:『把妳現在知道關於修羅界的情報一條一條的寫在人皮上給我。』

『你要去修羅界?』

『我現在沒有太多時間跟妳解釋-』

『你又要離開我?』

……娘,我會想辦法讓處靜回來當太子。』

『那你呢?』

……我不僅僅是闕處陰,娘,我是第二夜。』第二夜墮下一顆淚珠,落在前世母親的髮上。他的元靈比祁蓮古老許多,他是智積菩薩的嫡傳弟子,但是,如此多不可勝數阿僧祇劫,只有祁蓮給了他最完整最獨一無二的母愛!他的記憶從來沒有被抹滅,他還記得闕處陰在很弱小的時侯,偎在母親胸口聆聽她的心跳……『娘,我要回天之西極。』

祁蓮抬起頭,淚眼盯著他,心腸揉轉:『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輪迴轉世都會失去前世的記憶,獨獨你沒有!為什麼-為什麼佛菩薩就不能讓你只當闕處陰!為什麼智積菩薩不放過你!』

『母后!』第二夜低喝:『不可無理指責我的恩師!』

『怎麼會無理?打你生下後,你就與別的孩子不同!文字你一過目就懂,不需要夫子多作解釋!毒術你一點就通,不需要我多加指點!治軍之術、兵法列陣、御臣之道……凡此種種,你皆能舉一反三……處靜與你是雙生子,但處靜就完完全全是我的兒子!處靜心裏就只有我一個娘!處靜不記得前世之事!你的恩師若放不下你,為何當初不像文殊菩薩一樣,欽點愛徒為創世神!若不欽點你為創世神,為何還讓你保留記憶投到我肚子裏!智積菩薩在想什麼!』

『娘!』第二夜在她身前跪了下來:『我求妳,恩師是要成佛的菩薩,我今日種種,是我往昔種下的因,妳不知道,不要造業,我不要妳造業!』

祁蓮低臉瞧他,她的處陰比處靜還傲,黑狐國的史官為故太子撰寫的墓誌銘:『英姿睿略,治軍有方,決獄判刑,至析秋毫,而乃汲汲於曩仇,獨斷專行,剛愎自用,犯創世之神,天不假年,曷不慨然頓足哉!』她的淚一滴兩滴的落到他仰起的面龐:『你知不知道娘每個月都到曄陵看你。曄陵裏面葬的那副屍骸,是我懷胎一年,痛了三天才娩下的肉……當初在溼婆窪……我耗盡了修為就是要保住你與處靜……若不是在溼婆窪太久……你爹這般愛我……我怎麼會只有你們兩個……但你們一個也不在我身邊……

誰說肉體不重要?靈魂才是最重要的?靈魂若沒有肉體憑附,如何建功立業?如何大展鴻圖?『娘……』第二夜跪在她面前,低泣。形而下永遠低於形而上-為什麼要唱這種高調!不要在乎肉體、不要在乎外在,所有實質的一切都將歸於塵土,那麼,眾生的一切努力所圖為何!

『生、老、病、死,反正一切都會像曄陵的闕處陰一樣,所以娘不重要?第……第二夜,你告訴我,佛菩薩殘不殘忍?祂們要把世上所有一切立基點都消滅掉!祂們說兒子離開母親是大孝-鬼扯!鬼扯!』祁蓮尖叫,痛澈心扉:『我是阿修羅!最嗔恨貪婪的阿修羅!肉體的歡愉與痛楚我都很深刻的記住!我還記得我生你們兩個時候的痛!我還記得迎回闕處陰屍骸的那天我恨不得死掉的是我的那種恨!第二夜,你知道嗎,其實,我沒那麼恨靈均,即便動手殺掉闕處陰的人是他,我最恨最恨的是-你的恩師-智、積-』

『娘!』第二夜搖頭,乞求:『不要-』

『淨華與妙華、第二夜與靈均、文殊與智-』

『娘,我求妳了-』第二夜用力的磕頭:『別……別說……一切都是兒的過錯……別造業……

祁蓮淚眼婆娑,細聲:『……好,你既不讓我說……那我也就不說了。佛,是什麼?菩薩,是什麼?宗教,是什麼?完全不能撫平傷痛、無法帶給眾生希望的信仰……第二夜,智積菩薩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我親自求過你的另一個導師,日光遍照菩薩,二十萬年前,我求祂讓處陰起死回生,我說我願意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願意交出我的靈魂、我願意放棄輪迴的權利,只要祂讓處陰復活……但祂只對我說了一個佛陀的故事……佛陀告訴那名傷心欲絕死了兒子的婦人,我能救活你的兒子,你只要向一家沒有死過人的人家借來一把火,煎我給妳的藥方……第二夜,那個故事完全無法抹滅我的喪子之痛。別人的兒子還活著,可,我的兒子就是死了!』

第二夜伏首低泣,他揪著祁蓮腳邊的裙擺……今夜方知,二十萬年前,他為了靈均特意放出的一個謊言,便提劍頭也不回…………多麼、多麼、多麼的不孝!

『無疾也老了許多,你知道女阿修羅的平均壽命就是六十萬年……他已經讓我多活了五萬年……有時,我想叫無疾別在我身上下功夫了,他是醫界之王,如果處靜也回不來…………他趕快再娶一個…………多娶幾個……我不會怨他……我擁有了他五十萬年專心一致的愛……夠了,就讓我一人老死在深宮吧……

第二夜仰起頭,『父王不會的……』八十萬年的修為,他看到了結界之外,朦朧霧中,多了一道極黑的身影。

『他為我……也揹了許多污名……我想你小時候聽過……六界喜談我與他五十萬年前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可是也穿鑿附會出許多子虛烏有的故事……錯誤固然是有的,卻沒有一絲後悔。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按兵不動,我不要參予那一場大決戰,我要讓上天決定!』

第二夜撤去結界,向來孤漠寡淡的身影漸漸溶入她背後月光掩映的雲濤。

『蓮兒,』闕無疾瞄了長跪在地的年輕男子一眼,面上無甚在意,他牽起她的手,『今晚妳沒喝藥。』

祁蓮顫了一下,『他……他是……』臉上閃過一陣陰晴,

『妳先喝藥再說。每晚戌時,妳一定要喝我為妳煎的九品蓮。』闕無疾牽著她轉身,『他是誰不重要。』

父王……父王的背影一如記憶中的蒼蒼蕭颯,唯一不同的是,鬢邊多了幾絲灰白的髮。

祁蓮又怨懟又不捨地瞧著跪在地上的第二夜,歎口氣,讓闕無疾拉著走,卻聽闕無疾冷硬帶有一絲苦味的聲音:

『他要去溼婆窪,妳便畫張地圖給他;他要掌握目前修羅界大勢,妳便條條寫在人皮上給他。一天是處陰,永遠都是妳兒子,他心裏要沒妳這個娘,也不會急著打破東海之濱,讓黑狐國有一道破口上中土。妳以為祇支國就在東海隔壁?』

…………他要是碰上九哥還好,他要是碰上二哥的人-』

『妳二哥這麼多年來圖得是什麼?不就是要我黑狐宮醫煉的金剛不壞丸。讓他多帶些在身上便是。』

……你就不想兒子,不想跟他說些話……

『妳哭哭鬧鬧,連佛菩薩也摻著罵進去……不像話,佛菩薩知道得比你我還多,祂們跟妳解釋了,妳便能懂得?他……兒子一別就是二十萬年,讓妳撒撒氣也是應當的!』

……處陰,娘喝完藥就畫,你記得你九舅講情義,二舅講利益-』

『先喝藥,過戌時藥性就弱了。』

父王……母后……第二夜朝他二人背影,重重的磕了三個頭,趴伏在地,久久不起:

『爹,娘,兒子不孝……我一定會讓處靜回來!無論如何……處靜都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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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字如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