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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下雪的聲音……

搧搧睫毛,藍色星光如一縷青煙自微縫竄出……

今天,是冬的試煉?她躺在青石板上,虛弱無力的身子慄慄發抖。可是,這雪……怎麼是紅色的?尹驀伸出手,手心被灼傷,緊忙又縮了回來。不是雪花,落的是火花,她睜眼看著掌心被烙出一個疤……不礙事,這些疤過了一個日夜的循環又會不見。

可還是疼。尹驀眨眨眼睛看著眼前的景象。火花陣陣朝天而下,如流星墜矢,如群芳亂舞,下在她四周,紅泥層層疊疊舖成一地,紅色火花,遇地不熔,放眼一望,彷彿綾羅彩緞,茱萸蜀錦。滿眼一片開展,紅有漸層,雲渦赤紅,蟠龍赭紅,天女海棠紅,畫舸石榴紅,幾何紋棗紅,曲水流湘妃紅……她已分不清楚自己身陷幾日,然這段日子以來,修羅界著實令她出奇詫異,說是被困、說是受罪……但是……

這裏卻是最美麗最富藝術的牢寵!

她沒有接觸過修羅界,在臥雪山學藝時,師父也不屑提修羅界。恩師緊那羅王是個不拘小節的創世神,人間的青樓娼家、花街柳巷,師父他老人家偶爾下凡,媟狎燕飲、弦歌嫚戲,對六界指點不甚在意,唯獨修羅界與鬼界,恩師始終不置可否,甚至有絲不屑一顧。

『修羅界也是六界之一,不可輕易斷定非善即惡,就如同鬼界眾生,亦是六界一員,不能只是因為他們的行事風格與文化思想和聖人建構的道德標準不同就輕賤他們、否定他們。不過,阿修羅妄自尊大,嗔恨心重,無數個阿僧祗劫以來,便與天界爭戰不休,若大千世界由其稱霸,則天、人驟減,畜牲、鬼道轉盛,枉了佛菩薩一片苦心,也枉了我們十大創世神再造紅塵供眾生滌罪修煉的一切努力。』

『鬼界混沌不明,善惡難辨,雖有鬼仙,終惡多善少,勞幽冥教主頭頭如是,殷勤救拔,菩薩大願卻是一發再發,徒見鬼界是一片泥沼;其他創世神作何想我不知道,然而本座打創世初始便不欲以絲竹之聲充遍其界,吾令其歌拖杳、緩慢、遲滯、頓挫不成調,音樂之神只賦予:新鬼煩冤聲舊鬼啼哭聲,女鬼淒涼音男鬼嗒焉音,老鬼無奈語小鬼乞憐語,牛頭鐵鏈拖地馬面枷鎖上扣,鬼差斥責叫囂鬼犯慘呼哀饒,鐘鼓嗩吶喪儀奏樂,閻王嚴厲無私下旨令、刑具、苦雨、風嘯、鬼哭、狼嚎……集眾不淨音,唯一的慈寧良善之聲是幽冥教主的規勸之語。』

尹驀迷迷糊糊在記憶中搜尋,這彷彿是唯二師父提過關於修羅界與鬼界的兩段話。

可她瞧……修羅界也不像六界傳聞一片荒煙、寸草不生、暗無天日、血腥鬪爭。

尹驀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誤入了修羅界。那夜玉壺關後,親眼見了師父修復了玉壺關,她朝西行。夜已闌,人已靜,銀河已瀑,蟾宮已到天心處,忽聞一陣角聲,起了個頭,獨自在永夜悲鳴,低沉、悄愴、幽揚……尹驀佇足,聽這角聲不俗,許是音樂之神的弟子,耳聞高手以樂相迎,她好奇便從西拐南,略走幾步,不意身後迷霧遮斷來路,待角聲止住,她再回首,已辨不清楚身在何處。

此界重色組成,調和紛呈,像個色彩繽紛的萬花筒。她早分不清東西南北,努力想朝西走,卻在每一道轉折驚詫、每一條岔路心慌,她只道自己是陷入某一個精怪的結界,尹驀慌不擇路,急急卸下寶藍色的頭紗,想看清來處與去處,直到吹角人在她面前現身,她才知道自己進入了修羅界。

那是一個相貌極醜的青面男子。他上身赤裸、高大壯碩、肌肉賁起,生有四手,一手握劍,一手持矛,一手執角,一手拿槍,尹驀一驚,手中藍頭紗教路旁荊棘割破,倒退數步,藍紗無力垂掛任夜風戲慢。他一出聲,風急天嘯:

『夜遊有獲。』

尹驀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她施法,保護自己的耳朵,他即使看上去無甚怒意,然聲如豺狼,剮人耳膜。

『我是華虛宮的人!』六界鮮少有眾生敢得罪創世神,她的尹驩不算。

『我知道。』醜陋高大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向她。『方才我見華虛宮的大弟子納蘭呵壁和一名姿色平庸的女仙飛過。』

什麼!?七師姐貌似天仙,不少天族的人上華虛宮求親,皆讓七師姐退了,眼前這個奇醜無比的男子居然說七師姐姿色平庸!?

『倒是妳……為何從前去過鬼界的人沒通報過華虛宮有妳這樣的人?』

尹驀見他一步一步走近,急忙斥喝:『莫再前進!』

青面男子倒真的止住步筏。『妳是重明鳥。』

他竟一眼就看穿她的原靈,可見修為不低,再聽他的角聲……尹驀背脊爬上一陣涼意。『我是音樂之神-緊那羅王的第二十二弟子。』

男子笑了一下,但奇醜之人,笑起來也不讓人覺得帶幾分笑意。

『我知道了,創世神的弟子,華虛宮的人,我是不敢得罪的。妳不用一再提醒……妳叫什麼名字?』

知道就好。尹驀暗吁了一口氣,捏緊拳頭,提起嗓子:『請你高抬貴手,把你設下的法陣破了,我有要事在身。』

『妳叫什麼名字?』他卻不理她,

這男子意圖明顯,尹驀無意與他糾纏,她暗自思量,她如今只有二十萬年的修為,依適才的角聲推斷,這男子的修為必在她之上。『你快放我走!』

『妳叫什麼名字?』這名青面男子站在原地,與她維持了一段距離。

他是鸚鵡嗎!『相逢何必曾相識,你追問我的姓名沒有意義!』

『怎麼會沒有意義。』青面男子又笑,笑時,四手俱動,現相頗奇。『我若不知妳的姓名,如何上華虛宮求親?』

『我早與人有婚約之期,公子莫強求。』

『我知道。』青面男子駭人再笑:『仙子妳早已委身他人……藍眼睛真漂亮!』

他……尹驀向後退了一步,這男人講話還真直接,講話雖然通俗,卻也有些見識……敢說出上華虛宮求親這種話……不是普通妖怪。

『都說修羅女美豔無雙,但沒想到一個鳥族之女,清新脫俗更勝我界女兒。』

『你是阿修羅!?』

青面男子又笑,阿修羅逞兇鬥狠,嗔恨心重,其實,他從見面始就一直對她笑,四手舞動,對她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幸好我……』男子停頓了一下,笑道:『家嚴家慈對我的教育比一般阿修羅多幾分要求,所以我會吹角……才引得起音樂之神徒弟的注意。』

尹驀細思他的話,所以,他的身份並非一般阿修羅。『這位公子,』她對他的姓名毫無興趣,『莫再耽誤,還望公子破-』

男子笑道:『我的老師說我吹的角聲,悲慨沉著,雄渾豪邁-』

『我無意與你切磋樂藝-』

『是妳自己受我角聲吸引闖入修羅界,非我佈下法陣。』

尹驀秀眉一蹙,不與他嘴上鬥氣:『真對不住,是我誤入,還請公子高抬貴手,指引-』

男子站在原地,兩手收起武器,盤在胸前,另外兩手猶在空中揮舞,心情頗愉揚。『深更半夜,仙子獨往來於深山林內……行色匆忙,究竟有何要事?』

『與公子無關。』

男子又笑:『妳不是要我指路?』

尹驀見他貌雖醜、形雖怪,然言談之間,隱隱然一股霸者之氣,料他應該是修羅界一號人物,而且,他至今仍站立原地,她未曾感受到敵意,但她也不敢放鬆戒備,『公子,今夜偶遇,純屬小女不察,一時……一時……』該怎麼說呢?

『只怪我吹角吹得太好,』男子頗樂,『妳幾歲?與哪路神仙訂的親?』

尹驀抿緊唇,不再言語。這個青面阿修羅根本無意讓她走出修羅界!尹驀心一明瞭,他只想與她攀話,藉機……尹驀甩袖迴身,他不指路,她便自己設法找!

男子沒攔她,也沒追她,

因為他知道她走不出去

尹驀揉揉眼睛,望著圍在自己四周的八根立柱。

立柱圍著一個漥地,每根立柱臺上都盤伏一隻猛獸:東北是獅,東是虎,東南是狼,南是鱷,西南是蛇,西是象,西北是猿,北是牛。個個巨大無比,超過凡間一倍以上,眼冒赤光,出聲如雷,動若震天,氣吞山河,她日日夜夜遭這些猛獸環伺,心神渙散。

今天是冬的考驗還是春的襲擊?她曾在嚴寒凍到昏死,意識消逝的前一刻,她不是唸著師父來救她,卻是……她後悔沒與尹驩好好吃上一頓飯,她記起那天騏驎宮的早晨,他笑謔不羈與她扯淡……她在要死之前有先後悔,夫妻到了最後便是過這些平淡的小日子,今天吃什麼?你想吃什麼?上言加餐食,下言添厚衣……

怎麼臨死之前,才覺得那些倫理規範都是如煙一般的教條,一吹即破。

但是隔日醒來,彷彿春暖花開時節。詩人詠春惜春傷春,從不驚春怕春,卻不知春亦令人墜,群芳爭妒,落花獻媚,花香濃烈刺人眼鼻攪人神魂,花泥猶如洪水致人滅頂,帶刺的花莖捆綁她的手腕腳踝深陷她的血肉……修羅界的牢籠出奇的令人喝采,不是她想像中的野蠻,有時美麗卻窒命。

她誤解了修羅界?

師父亦對修羅界存有成見?

歷史是由勝利者編纂,她在臥雪山讀過不少文章之神帶來的史論專著,好些史學家都說勝者為王、醜化敗者、抹黑對手是官修史書的定律。天族是和平維持者,天界清高,阿修羅是麻煩製造者,修羅界卑污……臥雪山的史官講壇是師父從天族延覽來的,天界崇儒尊孔,師父說過儒教多聖賢書,不可一概以腐儒迂見視之,否則便是為標新立異而反,為反而反不是他華虛宮的宮規,所以宮中講述經史的夫子皆出天界文昌帝君門下。

日復一日,尹驀醒來驚訝自己怎麼還活著?想到自己昨夜臨死前的念頭,又暗罵自己怎麼會存那種大逆不道的癡想……夜復一夜,她卻又悔恨,自己怎麼……不與尹驩多說些小兒女的體己話、多做些……那些兄妹不該做的事兒……

尹驩……你終究是會忘了我吧……尹驀近日心寒的次數越來越多,別想他了,若有幸逃出這座修羅牢籠,就回臥雪山,侍侯母親與師父終老……再、也、不、想、你!

這絕對是一座會擊潰人意志的牢籠!

它有時令她身置天堂,有時令她墜入地獄,天上人間,剎那發生,令她反應不及,

難以相信眼前的一片美好,

深究探討眼前的一切不美好,

把理智都攪混亂了……

把一切都多想了……

把一切都複雜化……不敢相信太過簡單的美麗……不敢相信樸實無華的真實之美、原始之美。美的自身。

痛楚是很實在的,畢竟還是一座牢籠,折騰人的刑罰是不會少的。

虛虛實實在她眼前轉換,尹驀回顧,她往往將眼前經歷的苦想成最苦,當初在亂鴉山,伶俜辛苦二十餘年,縱負四十萬年的修為,但為照顧身子骨與凡人無異的兄長尹驄,勞心傷神,委靡困頓,便以為自己諳盡人生百苦;後來遇上尹驩,往自己心裏擱上一個不該擱的人,自相矛盾,自尋煩惱,閨閣臥榻之上,相思憔悴,又覺自己飽受命運捉弄之苦;師父說她幸運,她自幼亦真的是養尊處優,每每以為眼前遭遇之苦是為最苦,現在想來,才覺得自己幼稚。

經歷的這麼少,敢說自己諳盡苦滋味?

哎,若沒下臥雪山,恐怕自己永遠為賦新辭、傷春悲秋、不經世事、不聞苦聲、枉走這一遭輪迴。

尹驀記得在山林裏走了一個月,青面阿修羅始終跟隨著她,卻同她保持一段距離,她不理他,他自個兒頗能自娛自樂,他有時吹角,吟詩聖的詩:『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庭月色誰好看。風塵荏苒音書斷,關塞蕭條行路難。』

尹驀身子疲乏,又一月滴水未進、粒米未食,聽他的詩,此刻詩聖之〈宿府〉詩勾起她這些日子顛沛流離的共鳴,不由自主收慢酸疼不已的腳步,低語:『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阿修羅鼓掌大笑,這回,他不再與她保持距離,見她搖搖欲墜,他瞬間化至她身邊,兩手將她攔腰抱起,另一手執一月彎牛皮袋,袋口就乾裂的唇瓣,見她本能吸吮不止,男子笑道:『這路上,我幾回問妳要不要喝水,妳都不搭理我;見我走近一步,妳就瞪我;幸好家嚴家慈也頗注重我的詩學教育,才引得仙子玉口一開-』

喝完整整一袋的水,尹驀身子仍乏,轆轆空腸,見他怪臉就在她眼前,她有氣無力地推掇。

青面男子低眼,收起笑,『莊子說: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仙子便隨我強移棲息於光明城吧,光明城豈是鷦鷯窩,我必給妳一個安心之所。』

光明城?『我不隨你走!』尹驀掙扎,誰曉得他兩臂施力將她抱得更緊,偏偏這隻阿修羅又生有四隻手,一手按住她額頭,一手揪住她頸項。『你若讀聖賢書,就該曉得男女授受不親,快把我放下!』

『我現在是救人,沒想什麼男女,倒是仙子妳……想到那回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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