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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在鼻下一嗅,闕處靜想……墨不染會喜歡這個味道。因為他喜歡山茶花的味道。

 

白露山開始飄雪了,第二十三天……她應該快到了。

 

不染,其實,我很早,就開始算妳走的日子。到底有多早呢?他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墨不染,是一萬兩千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他向來是日夜顛倒的作息,那晚,他剛從雲夢大澤一處罹雞瘟的村落回來,正在琉璃巖裏的天然池塘泡澡,聽到一線天的聲響,並沒有在意,料想又一個新的藥靶,又泡約莫一個時辰才起身。

 

他披上一件黑綢罩衫,微溼著髮,慢慢從巖穴深處裏走出來。

 

墨不染背對著他,嬌小的身形立在丹爐旁。紫色的?他一眼就瞧見了她的元靈。

 

母后,妳打哪弄來的紫狐狸?闕處靜向來寡淡冷靜的心,竟這樣無由的勾起了好奇。

 

紫色的狐狸,他今天算開了眼界,再仔細看是不是施了什麼法術,確實沒有,是紫色的。

 

闕處靜褐眸印上她紫色的元靈,他特意放輕了聲息,至於無跡。

 

他隱了自己的形跡,步到墨不染面前……母后,妳打哪兒找來這麼水靈的姑娘?闕處靜睫一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呼吸凝窒了一下,胸口淤塞了一下,他現於榻上。

 

『何罪?』這是他與她的第一句對話。

 

墨不染楞楞地盯著他,

 

『我問妳何罪!』

 

小臉尚存童稚之氣,但已是少女可人的身姿。『殿下!』墨不染趕緊跪下,朝他行禮。『小、小女墨不染,乃……』

 

乃什麼?闕處靜見她停頓,向來清冷無波的褐眸又好奇的眨了幾下。這樣水落花開的少女會犯下何罪?他好奇。

 

然後,他聽到少女低聲細氣的說:『乃罪婦所生之女。』

 

『汝母何罪?』是怎樣的犯婦生得出如此純潔透亮的女娃?

 

墨不染再頓一下,聲音從低下的額首傳來:『與他族私通……』

 

黑狐一族當然也產得出漂亮的女孩,但是,要這般殊美絕色的……的確是要混血才混得出來。

 

闕處靜輕聲篾笑:『黑狐一族即使與外族通婚,也產不出紫狐……妳母親是哪一族?又是與哪一族私通?看來……妳並沒有黑狐族的血統,母后……居然派出了這樣的藥靶給我。』

 

手指捻著山茶花,闕處靜垂下頭,傷,真傷,第一句帶給她的就是傷。每一句都是傷。

 

其實,他從來不跟藥靶說那麼多話的。

 

有的藥靶,見了十年,也湊到十句話。

 

這二十萬年來,母后前前後後送來多少花樣少女,他極少開口跟她們說話。藥靶,罪人,讓他試藥練毒與外界傳遞訊息而已,他有需要跟她們交談什麼?他連開口也不想開口。可是,那晚,從好奇心始,他對墨不染說了很多比旁的藥靶多很多的話。

 

闕處靜沉默的多摘了幾朵山茶花,他要為墨不染搗滿一個小木蘭香盒的香泥,冬天到了,她可以抹手抹腳,或者……他可以幫她抹抹……

 

完成對處陰的承諾後……就帶著墨不染遠走高飛吧……從前還謀畫著幫處陰對付靈均,然後讓處陰回黑狐國繼位,他再獨自一人浪跡天涯,可是現在的他……希望自己活下來與墨不染廝守。

 

黑紗帳內的黑狐與紫狐,很幸福。

 

得到即失去。他得到了愛情,卻失去了那孤傲灑脫無牽無絆的自己,值嗎?他採了滿籃的山茶花。值!

 

從前看處陰,覺得他傻,可闕處靜現在想,換成是他,也一定要找到墨不染。

 

五十萬年來,一絲紅塵不染的心,此時卻沾滿了不染。

 

循著月光,地上拖了兩道長長的人影,闕處靜抬眼,提著他的竹籃,眼前佇立的是憑虛宮的玄石與第三大弟子齊物。

 

不染,炎涼仙世,連神仙都自身難保,遑論保護她。

 

 

『不染,等我,速歸。』墨不染手裏拿著榻上的絹帛,看向最後的落款,『處靜。』

 

殿下去哪呢?墨不染將錦囊裏的冰火種放進丹爐裏。這個淺紫色的錦囊是臨走前殿下給她的,他說是用南海龍王進貢給白露山的珍貴鮫綃做的。他親手做的,然後,他俯首在她耳旁輕聲:『妳最裏的那件……也是我親手做的。』

 

墨不染紅著臉坐在榻上。他在錦囊施了法術,他說把冰火種放在錦囊內便不會燙傷。上個月,甫一回國,王后見她,呆楞著,可王上卻是面色死灰,王上惡狠狠地瞪著她,正要出手,王后卻撲了過來,第一次,她聽到王后如此決絕地對王上說話:『你若敢傷害她,我也不活了!』

 

『蓮兒,』私底下王上會喊王后的名字:『私通之女,這是什麼身份!有辱我闕氏皇家血脈!』

 

『我不管!處陰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我只剩處靜了!』王后抱著她哭喊:『這二十萬年來,處靜只碰過這隻紫狐狸!』

 

『我黑狐國以醫聞名天下,六界多少眾生慕名而來,長途跋涉上東顛島學醫,尤其是王室,血統真純,神醫無數,她-根本沒有黑狐國的血統-』

 

王后激烈的打斷他:『我不也沒有你們黑狐國的血統!我當初還是欲置你於死地的對頭!闕無疾,其實你心裏是不是一直這麼認為……因為你闕氏混了修羅之女的血,才會令你的兩個兒子,一個慘遭殺害,一個流落在外!』

 

『妳在胡說什麼!』

 

『你心裏一定怨我!』

 

『蓮兒,如此絕美之紫狐必為至邪妖物所出!妳想讓處靜回來,只怕,處靜就因為她而回不來!我……我一開始就不該讓妳帶她回宮,應該在那片蘆葦洲就地斬了這妖……』墨不染看到王上盛怒的揮袖而去。

 

然後,王后抱著她哭,嘴裏卻一直唸著:好孩子,洪彤回來說妳活著,還與太子狀似親暱,我原本還不敢相信,今天一看……果然是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墨不染一如往常任王后擺佈。王后對她好是有目的的,她知道……她反而想念起蕭瀟。那個真正給她溫暖、會逗她笑、不會勉強她的女仙。

 

公主住在白露山顛的憑虛宮,可是……憑虛宮的主人是靈均……他是殿下的殺弟仇人……她不能去憑虛宮找公主。

 

有一回,公主又帶了一本書來給她,殿下瞄了一眼,他吟了第一齣〈標目〉裏的一句:『白日消磨斷腸句,世間只有情難訴。』墨不染看他,見他沒有不高興,她想……殿下是允她與公主往來。

 

哦,那本《牡丹亭》她才看到第二十六齣〈玩真〉呢!站起身,正想要去書房拿她離開那天擺放在架上的《牡丹亭》,便聽到飛瀑外傳來公主的聲音:

 

「雲中君,你實在不長進!你不是跟闕處靜同年嗎!怎麼你破不了他的結界?要不是靈均的法術在琉璃巖不靈,我才不會找你來!」

 

公主!?墨不染一聽到她的聲音就開心,可是……殿下要她等他回來……

 

「不染?妳在裏面嗎?不染?」

 

可是,殿下也沒有反對她跟公主來往啊!墨不染抿唇一笑,飛出瀑布之外。

 

她看到了公主,與一名身穿水藍色衣服的男神仙。

 

 

蕭瀟瞧瞧紫狐狸的元靈……一笑,碰了碰不染的肩,極細的在她耳旁耳語:「闕處靜不只咬妳的嘴唇吧……」

 

不染紅透一張小臉,那是比咬嘴唇更害羞的事了……是她與殿下兩人的事,怎能與旁人說!

 

墨不染死活不與蕭瀟一道進憑虛宮,蕭瀟便把她拉進了高士亭,墨不染才稍稍放心與蕭瀟一道進食,殊不知,其實高士亭也算是憑虛宮的一部份。

 

「那麼遠的路程,妳一定餓了!快吃吧!」蕭瀟催促她動筷子。

 

是餓了。拿著一雙玉箸,墨不染見蕭瀟猛夾菜到她碗中,可是……她猶豫了一下,又看看蕭瀟的笑臉,她也默默的捧起碗-

 

坐在她對面穿著水藍色衣服的男神仙卻將她手中的碗拿走!

 

「雲中君,你做什麼!不染不是你可以調戲的!」

 

卻見雲中君將他自己手中的碗端到她雙掌之中。「這個。」

 

墨不染盯著掌中被換上的碗。心裏頭一輕揚……沒有紅蘿蔔絲,也沒有蕃茄……

 

她怯怯的抬眼瞧坐在對面的男神仙一眼,黑眸彎了彎。

 

雲中君的心輕輕搖晃……她是他看著長大的。

 

「嗯……」蕭瀟端詳了一下兩個碗裏盛裝之物有何不同,然後……點了點頭:「雲中君不愧是六界之中數一數二的哄仙高手。」

 

雲中君!?公主不是說看到他本人,有多遠就跑多遠嗎,怎麼這會兒還讓她同他一塊兒吃飯?

 

「這當然。」雲中君朝蕭瀟勾勾嘴角,一雙深黑色的眼眸又調到不染臉上。

 

不染正低眼吃飯。

 

「就是把時間都消磨在風月上頭,仙法才如此不濟吧。」

 

「風月也是至關重要的!」話雖是對著蕭瀟說,但眼睛……卻盯著安靜吃飯的不染……一顆心如狼似虎的焦狂了起來。

 

「若不是靈均天尊在郁離館當職,一定想辦法讓妳見見文章之神。」蕭瀟對不染笑著說,然後,伸手在雲中君眼前閃了閃。「夠啦!師父會生氣的。」

 

「女人還是要笨點好。」雲中君訕訕的盯著她。

 

「已是熟飯了,你另外找生米吧。」

 

他不在乎,只要靈均允了,他會讓她更熟!雲中君的心依舊張牙舞爪的喊餓。

 

「靈均?我不能見靈均!」墨不染放下碗。

 

「為什麼?」

 

「他是殿下的仇人!」公主這問題問的好奇怪。

 

「他是闕處靜的仇人關妳什麼事?」

 

「公主不是憑虛宮唯一的女弟子嗎?六界傳言,其實妳就是靈均的未婚妻,」這二十年來,墨不染在來回迢遙的旅途中,聽了不少關於文章之神與龍女的流言蜚語。「若有人殺了公主的弟弟,但駙馬卻還跟那人來往,公主能允許嗎?」

 

「這……」蕭瀟一時語塞。連不染都這麼以為?可是怎麼她自己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雲中君卻哈哈大笑了起來。「妙啊!夙慧過人的琬琰公主很少被人當面堵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吧!妙啊!」

 

瞪了雲中君一眼,充耳不聞那報復性的笑聲,蕭瀟輕拍不染的手背:「說的好啊!不染。說的好……」

 

「我不能見靈均。」墨不染重申,繼續吃飯。她也從沒想見靈均,聽說那是一個很偉大很高尚很厲害的神仙,但是,她在受苦受難的時候,哪一個高大上的神仙出手救過她呢?她從未見過一個。她從不稀罕見靈均,即使這一萬兩千年來她月月上白露山,她也從未稀罕過!

 

墨不染的確是餓了,小姑娘把碗裏的飯菜全吃完了。

 

「還餓嗎?」雲中君笑著問。

 

有一點。墨不染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他知道她最討厭胡蘿蔔的味道,而且,她覺得蕃茄是水果不是蔬菜,所以她不喜歡炒蕃茄。雲中君繼續幫不染添飯夾菜,「喏,不染,吃飯。」他眼底猶帶濃厚興味。

 

墨不染只輕輕的說過一句謝謝,便拿走他手中的碗,沒多看他一眼。

 

蕭瀟輕哼了一聲。靈均,難道你一點也不想見不染嗎?蕭瀟想起那晚在曼衍堂前,靈均站在懸崖邊,身如一縷輕煙,低訴他與不染的交集,從何始、因何深,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剔透的俊顏像水晶玻璃一般透明乾淨,藏不住他的憐惜、掩不住他的酸楚。他說著與不染的緣由,沒什麼表情,可是蕭瀟卻感受到留白式的慟!幾不可聞的哀傷,卻如影隨形。無邊無際的痛,是空氣一般的存在。她聽著他的呼吸,聽到他五十萬年前就為不染心疼的呼吸。靈均,我看你與闕處靜並無二致。蕭瀟從來是個灑脫性,她一點也不妒,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她聽著靈均謝她,那聲聲謝,充滿了感激,也淡飄著無力,蕭瀟至今都覺得那晚是打她上白露山以來……靈均對她最真誠的一次……也許,靈均該見不染的時候自然會去找不染吧,根本不需要她摻和其中。不過眼下嘛……有人是風月暗消磨了。

 

遠遠地,她瞧見了尹驩,他的褐眸始終在她腦子裏打轉,但是把不染留給雲中君……她蕭瀟怎麼也幹不了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妳真的喜歡闕處靜嗎?」雲中君雙肘擱在石桌上,雙眼亮閃閃的直勾著不染。

 

「嗯哼!」蕭瀟清咳了一聲。她還坐在他們兩人中間呢,這雲中君也太……目中無人?還是太……飢渴若狂?

 

這個浪蕩的神仙……墨不染頗防備地回望。

 

「妳愛他嗎?」雲中君那向來輕佻的眼睛,此刻,卻是很正經的挑望著她。「妳知道什麼叫愛嗎?」

 

墨不染盯著他,不說話。她與殿下的事,不需同旁人說起,更不需……旁人批評指教。

 

也是隻倔狐狸呢。蕭瀟一笑。連她都問不出來,雲中君能問出一朵花?

 

「他愛妳嗎?」雲中君再問,更深的看著她。

 

墨不染很單純的眼眸瞬了一下。是吧……殿下是愛她的……他們不是在黑紗帳內……可是……

 

愛,是什麼?

 

「愛是什麼?」雲中君牽著嘴角問。

 

墨不染睜大眼看他。愛,是什麼?愛,是可以用言語說出來的嗎?

 

這個浪蕩的神仙問話都是這麼直接的嗎?應該是。浪蕩就是不知羞,把這種祕密的事直來直往的掏出來講。她不回答這種浪蕩的問題。

 

蕭瀟笑問著不染:「不染,吃飽了嗎?」

 

「嗯。」

 

「我送妳回琉璃巖,」眼看雲中君就要起身,蕭瀟伸手一擋:「不必勞煩雲中君了,不染,記得,這是一個浪蕩的神仙,以後若沒有我在身邊,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而且,一句話也不要對他說!」

 

「蕭瀟!我跟妳有仇嗎!」

 

「有仇的從不是我們兩,但是……我們要顧及旁人的恩怨。」蕭瀟抓著不染的手,轉身,就飛出了高士亭。

 

小狐狸……不愧是聽了靈均誦了四十八萬年《法華經》的小狐狸……這般清靈動人,那雙透澈如星的眼睛,溺了他的心……從她一落地,他的巫便看顧著她,靈均吩咐不可干涉太深她的命數,他希望不染趕緊還清她身上揹負的血債,但是每每在危難之際,靈均又幾次三番命他化劫……靈均,你也是看著我長大,你讓我靠的她那樣近,卻又叫我不要變成你……但是你呵護的不染,叫我如何不動情!

 

「闕、處、靜。」雲中君獨坐在高士亭。

 

同樣是五十萬歲的神仙,就因為他是黑狐國太子、就因為他是醫神、就因為他是闕處陰的兄長,就能撿這樣天大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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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字如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