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沈 府

「好酒令人醉，好花共人賞，好床攜人睡……」

什麼？ 唐周低瞧了一眼打地舖的蓮花精。

她是醒了還睡了？唐周側身，手支著頭，低眼看著躺在地上的顏淡。

帶著這隻小妖，平安經歷了青石鎮娘娘墓裏的錯魂陣，錯魂陣亂人心智，對妖來說卻不起作用，若不是這隻蓮花精矇住他眼睛助他出法陣，恐怕他要吃上了虧。

在他被困陣中，這隻小妖居然沒逃跑……

『看見我被困，妳居然沒逃跑？』

『那當然了，我可不是那種始亂終棄的人，我很仗義的好吧！』

這小妖平素讀那麼多書，居然會用錯成語……一定是本來想逃跑，後來躲不過良心的譴責，還是留下來救他……被他矇中她原先的意圖，她一時心虛才用錯成語的吧？

不過他後來也以身救了她，在秦明陽裝瘋賣傻騙取她以靈力相救後，居然還為了獨吞寶藏觸動機關欲對他與蓮花精不利－登時－

地層下陷，他與小花妖同時下墜，下意識地－他將小妖摟在懷裏，以身護她。

他背觸地，小花妖疊在他身上，毫髮無傷。

他也算還她一個人情，沒欠她了！

不過……這沈老爺也真夠奇怪，第一次見他就要把女兒許配給他……真的只是因為他是凌霄派的天師，可以保護他易招邪祟的女兒？還是想消除他的戒心，另有圖謀？

唐周忽地笑看了一下緊閉眼簾的小花精。

還好身邊有這隻小花精可以幫他擋桃花。這小花精自帶蓮花香味，長得十分標緻，圓眸明媚，粉腮盈潤，香脣朱俏，笑起來臉頰還會出現兩個可愛的小渦……而且肌理細膩，骨肉勻稱……拿這麼明豔可人的青春少女擋桃花，沈老爺見了她絕對不會再推銷他女兒。試問世上有幾個年輕男子會不喜歡這麼嬌俏可愛的姑娘？

從他十八歲過後，就不斷有媒人上凌霄派說親，他向來都是以肺癆、天花等惡疾推脫，這些凡人女子如過江之鯽出現在他眼前，但是也如過眼雲煙他一瞥就忘，無感無覺。

師父死後他就讓掌門收養，掌門每每要他下山捉妖就說要把掌門之位傳給他……擔任凌霄派掌門必需終身不娶、斷情絕愛。唐周對紅塵俗事無甚眷戀，只想繼承師父遺願，善養浩然正氣，掃蕩天下妖邪，守護人間安寧。

任這個掌門職位，他無可無不可。但是既然掌門師叔屬意於他，他又無意娶妻生子，倒不如終生守著凌霄派修行。而且……

唐周摸摸自己的左胸膛。第一次下山時，途中遭遇一黑衣神祕人襲擊，幾近於死，是一名自稱天上的小仙從天而降，救他出黑衣人的法陣，暫時穩住他外溢的仙力：

『您真身乃是九重天上萬人敬仰的帝君，此次凡間歷難，上神的記憶與仙力都被仙衣鎖在了仙靈當中，帝君現在的凡人身體，承受不住上神的仙力，有人欲以法陣來摧毀你體內保護著仙靈的仙衣，就是想讓你被外溢的仙力擊毀，到那時，凡人之軀爆體而亡，帝君仙靈支離破碎，不僅無法回歸仙班，還會灰飛煙滅，形神俱散！』

『小仙靈力低微，雖然暫時將仙力鎖進了仙衣之中，但非長久之計，若要完全修補仙衣，穩固仙靈的，唯有隕落在凡界的四大神器。神器所在之地，必有異象：七曜神玉，理塵，楮墨，地止，對應的便是一命千秋，烽煙止，萬物生，有本無源，還望帝君速速找到神器，完成歷難，重返天庭。』

帝君？

師父古籍記載，帝君乃上神之身，在九重天的地位僅次於帝尊，位高而權重，天上謫仙不是犯了重罪就是紅塵有毀天滅地之劫……

「余……墨……」

什麼？唐周從床上坐起來，俯身看著閉上眼睛、喃喃自語的小花妖。

「余墨……救……我……余墨……」

妖精就是妖精，一點也不知道感恩，在娘娘墓裏他看她可憐也救了她不少次，就沒聽她在夢中喊他的名字！

「死……捉……妖……師……」

白漂亮！喊那個貴公子就連名帶姓的喊，喊他就喊死捉妖師！？她嘴上說是主僕誰信！指不定，還真是那人的小妾！唐周手一指，正要對她下個惡夢咒，誰曉得屋外忽地陰風陣陣，鬼哭狼嚎，唐周斜眼一看，感受不到任何妖邪之氣，分明就是有人裝神弄鬼－

顏淡驀地睜開眼，定睛一瞧軒窗上鬼火幢幢，青火磷磷搖曳不定，一陣陣低厲幽幽的嗚咽傳進屋內，顏淡全身神經倏地一緊，她雖是妖，但是向來怕鬼，不知為何，她只要是聽到有關幽冥界的任何記載傳聞，就會心生一股說不出的不安、難受與害怕……

黑暗中，月光下，就見唐周坐在床沿，她掀開棉被，從地板跳起來，撲到他懷裏－

唐周一懵，但她抱著他的腰，不知怎麼一回事，也忘了推開她。

「鬼、鬼、鬼、鬼、鬼－」

「手！」

「不、不、不、不、不－」她緊緊閉著眼，屋外也不知是女鬼男鬼老鬼幼鬼，青火一簇一簇，鬼聲啁啾慘滴妖心……

「鬆開！」

「不鬆、不鬆、不鬆、不鬆、不鬆－」

「我完全感受不到陰邪之氣，而且－」這一幕好生熟悉……唐周忽地住了口……好像當日在林中他腦海裏浮現的影像……他像是在某處設有大火爐的宮殿裏救了一名白衣少女，她也是如白漂亮一般緊緊抱著他不放，但是他始終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死捉妖師！哪裏不去，偏要來這處古古怪怪的沈府！我真是倒八百輩子的楣才落到你這小人天師手上！我平生最怕鬼了~~~」

「妳膽子這麼小還想成為話本第一大家？」他記得她第一次見面還很信誓旦旦、志得意滿的說她要成為『三界第一』的話本大家……

「《聊齋》我只看妖、看狐、不看鬼，那些妖精都有妖力可以幫助凡人男子，她們是施恩者、是強者，可是裏面的女鬼都只能等著被男子抌救而復生，是受恩者、是弱者……我不喜歡那種角色設定！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要接觸到幽冥界的一切就會不住地渾身發顫、心生竦慄……」顏淡哇啦哇啦地一串。

小花精當真涉籍甚廣，怎麼好像什麼樣的典籍都涉獵，而且頗有自己的一番見地。唐周嘴角微微一挑，手掌微微拍打了她圈住他的手臂一下：「妳自己瞧瞧窗外，要是鬼火的話，會這麼整齊劃一的只集中在西面一扇軒窗之外？妳瞧，其他門窗之外皆無。」

「你別騙我！你最會捉弄我了！」顏淡被他騙怕了，她小臉猛往他胸口鑽。

欸……亂心的蓮花香味就在鼻下，而且……還什麼男女大防咧，還什麼女子的腳踝只能讓丈夫碰觸……她現在緊緊抱著他，就不逾矩了？要不是這些天相處，知道這小花精年少無心機，他當真還以為她在誘惑他呢。

不過他的確是蠻愛騙她……捉弄她的……「妳再繼續抱下去，咱就不用冒險抓壞人了，妳也少了寫話本的題材。」

「呃！？」顏淡連忙睜開眼，抬頭看他。

唐周年輕俊逸的臉龐就在她眼前……

顏淡連忙鬆手放開他。

她……她是怎麼一回事？心口一陣騷動……現在不是該害怕的時候嗎？可是這種騷動好像又不是因為怕鬼引起的……

不過……這死捉妖師居然還記得她說過想成為三界第一話本大家的話……而且他也看出她的興趣是寫話本？這一路上，她好生侍候，他才大發慈悲不把她關在玉葫蘆裏面，她每每見聞新奇事物、奇人軼事就愛化出自己的蓮華本作筆記，他一直在觀察她？

見他跳下床，整整衣衫，就要衝出房外打架，顏淡連忙又伸手揪住他的手臂－

「又怎麼了？」唐周看向她。現在，他已經十分習慣她的肢體接觸了。

「居然敢裝鬼嚇我！」顏淡哼了一聲，再搖搖他手臂：「把你的一套衣服借我！」

唐周皺眉：「妳要幹嘛？」現在對這隻小花妖的突發奇想再也不排斥了，而是會認真當一回事來思考：「我的衣服對妳來說太長了。」

「拿剪刀剪了不就得了！現在外頭烏漆嘛黑的，那壞人不會注意這種小地方的！」

黑夜無風，一片闃靜。走至戶外，青熒鬼火全不見了，果然是有人裝神弄鬼，非鬼物。顏淡搭上披風，穿上唐周一身黑色勁裝，模仿他的步筏，沉穩走進中庭。有唐周在她身後，她一陣安心，就算明知有惡人在屋外伺機而動，她也不怕。

黑衣人破空而來，掌風毒烈，出招便想一擊斃命，取她性命。顏淡驀地回過頭來，黑衣人的手如雞爪彎曲，近在眼前，卻搯撮不了，原來唐周早已出沒在他身後揪住他後腿。

黑風狂捲，唐周舉劍相向，在他再度襲擊顏淡，唐周一劍如銀蛟噴滂煙，劍刃挑光，澎湃捲刺惡人黑衣，衣袂裂裳，片縷成散群野烏。黑衣人從中見顏淡身法遲滯，武功不精，能戰的只有唐周一人，料想脫身只能朝顏淡下手，引唐周分心。

他再度虛使拳頭往顏淡落下，實則出掌擊向顏淡身側太湖山石，唐周見山石高過顏淡，這一砸非同小可，這隻小花精非受重傷不可，他一腳踹向黑衣人腰際，黑衣人瞬時被踢飛，唐周想也沒多想，飛身抱住顏淡－

顏淡只聽到轟然巨響，破石碎礫如濤天猛潮，高高捲起，參差落下，藉藉一地。

顏淡感覺到唐周胸膛猛然震動一下，分明是後背承受巨大重擊……

唐周推開她，雙手扶著她兩臂，低眼檢視她是否受傷。

「你……你不是一向最討厭我們妖嗎？」顏淡胸口一陣悸動：「為什麼以血肉之軀救我？」

「我不想欠一隻妖的恩情不行嗎！妳在娘娘墓帶我走出錯魂陣，我現在還回來了，我們誰也不欠誰。」嗯，檢查過後，她身上無傷。唐周這才放開她。

「不對！」按下胸口微微的悸動，顏淡搖搖頭：「在娘娘墓裏你已經還過我了，你忘了秦明揚害我們跌落地洞的時候，你也是抱著我，當我的墊被。所以……這次是你自願救我！」

「……」她這時候算這麼清幹嘛？他……他就是沒想那麼多只想撲身救她……他……他就是身體動得比腦袋還快！

見他沒回話，顏淡頗為擔心地伸出手掌貼在他胸口－

「妳幹嘛？」

她鬆了一口氣，還好，還有心跳……而且，他按著她的手，她手心感覺到他的心臟跳得十分迅速且有力！

這死捉妖師的修為果然很高！而且果然年輕力壯！

『學得挺快嘛！ 可惜腕力太弱，底盤不穩。』

『你諷刺我！ 你這個小人！』

『有嗎？』

『別過來！有本事你把這個破鐲子給我扔掉！我跟你單挑！』

『那妳有本事自己摘，本君等著那一天。』

頭好痛……唐周一皺眉……音猶在耳，景如眼前……可是那名站在盤虯古松上的白衣少女究竟是誰？為何她的臉孔始終模糊不清？

「幹嘛、幹嘛、幹嘛！別碰瓷啊！我摸你心脈強勁有力啊！」他該不會又想騙取她同情捉弄她？

「碰妳個大頭鬼！」他一直以來為那跳橋的夢中女郎所擾，近日又在清醒之時出現幻象，究竟何由？「我沒事！不用妳管！」妖精就是妖精，是不會有心肺感恩圖報的！唐周一發氣惱，轉身就走。

幹嘛突然生氣？「奇奇怪怪的。」顏淡跟在他身後，見他雖著墨藍色衣裳，但是全被尖銳碎石穿剮一個又一個小裂洞，隱隱的血跡斑斑。

明明就受傷了……這喜怒無常的天師就是愛面子……顏淡化出蓮華花瓣，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