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好痛！

顏淡感到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

這是她第一次割下自己的真身花瓣！

在鋣闌山，她偶爾會化出蓮華花瓣救小妖，但是那些蓮華花瓣就如頭髮絲一樣，由妖元所化肉身，會開會謝，會再生成，跟真身絕不一般！

真身繫於妖靈，就如神仙或凡人的三魂七魄一般；妖靈是修為，妖元則是血肉，真身妖靈愈高，妖元能化出的真身花瓣妖力也愈高，真身一旦折損，想要再修補回來，耗費靈力，曠日廢時，跟單單妖元所化的花瓣絕不相同。

這個死捉妖師昨晚才幫她擋了一災，回房後，她一直要幫他療傷，他也不肯，就是死要面子。

可是她徹夜輾轉難眠，就是擔心他凡人之軀受那巨石一擊會落下病根。顏淡起早貪黑，摸到廚房，割下自己一瓣真身，熬成一碗粥，天一亮，趁他梳洗完畢後，端到他跟前。

唐周見她嘴唇有些發白，把粥碗推到她面前。「妳吃吧，我隨便啃個饅頭就能飽了。」

他伸手正要拾起盤子上的饅頭，卻被顏淡一手拍掉。

「我要吃饅頭！」

「妳這小妖！這碗粥有蓮花香味，裏面還有蓮花花瓣，以形補形，剛好補了妳這蓮花精。妳早上照鏡子了沒？妳瞧妳臉色多蒼白，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睡一覺就好了。你昨天晚上幫我擋那巨石，又不讓人療傷……昨晚又叫咱發現沈老爺埋花葬骨，這沈府處處透著詭異……你道行比我高，真要跟惡人對戰，你才有贏的勝算！」顏淡沿著四方桌，膝行至他身邊，把粥碗移到他跟前。

「妳……」唐周上上下下打量她：「妳莫不是在裏面下了巴豆？」

「你！」顏淡生氣的背過身去，兩手環胸。她如今精神不濟，身子虛弱，無法同他吵架。

這隻蓮花精越來越會對他發脾氣了！「那咱兩一人一半－」

「我吃我自己真身幹嘛！對我來說根本沒效！」倒不如不拔真身花瓣還比較好一點！

「妳真身？」唐周拿湯匙舀了舀碗裏的粥，撲鼻而來的果然是她身上的香味，蓞菡中夾有牡丹，而且花瓣在熱粥中依舊保有豔麗色澤，彎彎花瓣，瑩瑩紅潤，紋路如月牙，花紋一絲一絲呈可愛弧形。「妳這隻笨蛋蓮花精！平時見妳還挺有些小聰明，怎麼這會兒會犯傻割裂真身！？妳這樣妖靈受創，妖元不再完整，妳……妳這小妖割了幾片花瓣？」

「……一片……可是好痛哦！」她都已經那麼痛了，他還這樣兇她！

「痛死妳！那個惡人只是提前設下陣法，根本傷不了我！而且為妳擋那巨石……只是皮外傷！沒幾天就好了！」想他從小師門受訓磨練，為練功法，承受比這更苦百倍的鍛練，昨晚背上那一擊根本不算什麼，不過幾晚無法平躺睡覺而已，這隻小妖居然……

「你不想欠我，我也不想欠你！咳……」

「笨蛋小妖……」唐周嘴裏喃喃，可內心卻怦然再怦然。曾幾何時，有個姑娘這般不計較自身得失的為他付出，那些說要嫁他的姑娘們，個個都心儀他的外貌，崇拜他收妖時的武功超群，可是哪一個如這隻蓮花精日夜跟隨在他身邊，見他最平凡最普通最日常的一面？

不是把他看成英雄出少年的捉妖天師，只是把他當一個會受傷的平凡血肉之軀看待？

「轉過來。」唐周對著她置氣的背影說道。

「你先把那碗粥吃完。」

「這小妖……」唐周瞪了她堅持的背影一眼。

「吃完我才算跟你兩清。」

「兩清妳個頭！」唐周硬是把她旋了過來，一手貼在自己胸口，一手掌心貼在顏淡額上。

「唔？你幹什麼？」原本頭昏腦脹的顏淡登時靈台清明，冰冷的手腳也頓時溫暖起來，閉上眼，感受他溫熱的手掌不斷貫氣而入，眼前一片紫氣縱橫，磅礡雄壯，出幽入無……她感覺周身至純至清，這便是名門正派的內功正氣？

感覺她不穩的靈體漸漸穩固，唐周才慢慢收氣凝神，放下手掌。

「你這樣渡氣給我，那我不就又欠你一次了嗎！」

「就是要妳一輩子為我作牛作馬、供我使喚！」唐周一陣內耗，胸口一虛，輕咳幾聲。

「我才不要！人家我在鋣闌山是山主夫人，都是小妖服侍我－」

「得了吧！還山主夫人……」方才碰觸到她額頭，刻意探得她仍是完璧至陰之妖靈，她所言非假，她跟那貴公子只是主僕關係，否則她哪有可能還是處子之身。然而男女有別，唐周亦不當面戳破。「從今往後，妳就是我的丫鬟！」

「為什麼！？我現在也只欠你一次度氣之恩，還完我就走人了！你……你一個捉妖天師，養一隻妖當丫鬟，成何體統！」他到底想限制她妖身自由到什麼時候啊！

「唐天師、唐夫人，」忽然，有人在門外叫喊。

顏淡說不當丫鬟，但是下意識跳了起來，跑去開門。

是沈府的長工。「唐夫人，老爺命小的來請您與唐天師過偏廳一敘。」

「再……再半個時辰。」顏淡回答的很順口：「我跟我夫君就過去。」

夫君？唐周坐在裏堂，卻聽得一清二楚。那夫君二字從她口裏出來，清亮悅耳，像春花枝椏間的鶯，滑順宛囀，可愛清新。

呃……那長工楞了一下，後來竊笑著離開。

顏淡關上門扉，轉身走進裏堂：「那長工臉色古古怪怪的……我不過說要再半個時辰……」

唐周眉一挑，嗯了一聲看她。對七情六慾這般沒有天賦，還敢說要成為三界第一話本大家？話本十之八九都言情，不言情的戲會好看？

「把粥喝了，喝完我們再去找沈老爺。」她一定要盯著他把粥喝個碗底朝天。這可是她顏淡第一次割裂真身……連對她有再造之恩的余墨她也沒這樣做過！

唐周眼睛轉了一圈，狀似不耐煩地捧起碗，但是……

卻覺得現在這碗蓮花粥是他這二十二年來喝過最甜的一碗甜粥

探完了沈老爺，又去探了沈小姐，沈老爺拾骨葬花，攪得沈府上下夜不安寧的竟是夜夜離魂夢遊的沈老爺，而沈老爺又控訴自己的親生女兒沈小姐會使邪術害人。

亂，真亂，凡世間人與人的交際往來真亂。親如父女，竟也上下猜忌。這死捉妖師還敢大義堂堂的指責妖的不是？

父女倫理在沈府蕩然無存，父夜遊，女癡傻，總覺這對父女身上還另有故事……

在沈府宅院發現靳女俠跟一名壯丁的屍骸後，顏淡像個小跟班跟在唐周身後前去會會裝傻發獃的沈小姐。

看著唐周的背影，顏淡恍惚有一種感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跟在一個男人的身影後面……突地－胸口一悶－

「怎麼了？」唐周沒聽到她緊跟在後的腳步聲，止步，回頭，見顏淡正皺著小臉抓著自己胸口的衣襟。她靈力低微，割裂真身果然大傷元氣，唐周心一緊，連忙跨大步筏，走向她。「我再渡些氣給妳。」

顏淡下意識撥開他的手。「不用了。」

唐周一絲愕然。

顏淡深呼吸幾口氣，試圖趕走胸口的窒悶。「光天化日你給我渡氣，讓家丁或下人見了，他們猜出我是妖怎麼辦。」

「有我在妳怕什麼……妳真的沒事？」

「沒。」顏淡搖搖頭，沒瞧見他擔憂神色。「呿！你放心，我還有體力侍候你這個大少爺。」下次，無論是誰，她再也不會異想天開割裂真身了！痛死她了！就算唐周渡氣緩解她身體上的不適疼痛，但是全身無力、精神委靡，感覺割了真身還是元氣大傷。

連唐周也沒發現自己過份擔心她的舉措。

「走啦，一起來去會會你無緣的小妾。」顏淡往涼亭的方向走去。

「什麼小妾？妳別拿我跟妳那個山主大人相提並論。」唐周與她並肩。觀察她，就怕她走著走著，會軟腳暈厥。以後，定要更加看緊這隻無知小妖，斷不許她幹割裂真身這等傻事！

「人家余墨是個君子好嗎！就算我們當初為了騙山境的眾小妖不得不同房而睡，他也是規規矩矩、不動我分毫。而且，」顏淡故意字正腔圓：「余、墨、會、把、床、讓、我、睡！」

「從今以後妳再跟別的男人同房而睡試試！妳這個小妖沒教化個三年五載，是學不會規矩的！」

「喂！」言下之意他是要限制她的妖身自由最少三年囉！？

唐周不理她的抗議，雙手環胸，站在亭內，望向不遠處正在玩泥巴的沈小姐。

「怎麼？後悔拒絕沈老爺的提議？捨不得這麼個小美人了？」顏淡與他並肩而立。

唐周低下眼，斜瞥她側臉。這個沈小姐怎麼比得上身旁這隻俏靈可愛的蓮花精。笨蛋蓮花精連割裂真身這種傻事都幹得出來，一定沒發覺自己是一朵多水靈多俏麗的菡萏了。

「現在後悔還得及，說你唐天師慈悲為懷，想納個小妾－」

唐周放下雙手，轉身，正色：「先不說我是個修行之人，不會沾染娶妻生子這些紅塵綺念。就算我出身一般，我唐周一生一世只會娶一女子為妻，絕、不、二、心！」

顏淡想也沒多想的反駁：「你生得這般俊，一定很多女子投懷送抱，你看連沈老爺第一次見你也屬意你當他的東床快婿，我才不相信你真能坐懷不亂！」

唐周楞了一下，年輕的俊臉亦羞澀的躲閃了一下。這隻小妖還真直接……她亦認為他生得很俊……生平頭一回，竟然有一些些感謝那將他棄於荒郊野外的無緣爹娘。至少還給了他一副好皮相。

「咳……」唐周清了下喉嚨，道：「什麼叫忠君愛國？妳有聽過一個忠臣會效忠兩個國家兩個君王的嗎？我，唐周，對妻子亦是忠心一顆。既然決定要娶她，那終唐周一世只會忠於我的妻子。」

顏淡眨眨眼：「你，唐周，真是無趣！把對妻子的愛情與忠君愛國對比！」

「好吧……」唐周擺擺手。要講愛情、談溫存是嗎！「我不是什麼山主大人，也沒有高貴出身，更無心成為王侯將相，我若娶妻，有可能會是『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賭我顏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但我的老妻對我始終不離不棄，我這個老夫對她也會情深至切、生死不移。」

顏淡看了看他，然後，笑了一下：「原來……那是唐天師喜歡的浪漫。」

唐周也挑了下嘴角：「餓肚子還有什麼浪漫？真正的修行之人是沒辦法大富大貴的，還很有可能窮途潦倒，哪個姑娘跟了我……總是要吃生活的苦。」

「相知就是一種浪漫。」顏淡笑出了兩個酒窩。「早上的饅頭我也吃得挺香的。」

唐周定睛看她。這小妖……竟又讓人怦然一動……

顏淡被他瞧得有丁點不好意思，恍然大悟，才發現自己好像說錯話……她這麼順的接口，好像是在暗示他：她願意跟他一起吃生活的苦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想說早上的饅頭真的很好吃！我、我沒別的意思！」

他……剛才是在怦然心動什麼呢……她是一隻妖啊！而他……是個捉妖師，更別提他是未來凌霄派的掌門了！他與白漂亮－不！他與任何女……子或妖－絕無半點可能！

「我去會會那個裝瘋賣傻的沈小姐了！」唐周走出亭外。

頭也不回……

莫名其妙又生氣了？ 頭也不回

顏淡忽地一楞，為什麼此刻唐周的背影會讓她的心這麼酸

他，

好像常常這樣頭也不回地背對著她

胸口又一窒……

顏淡抓著胸口，瞧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

唐……唐周……唐？周？

你又背對著我頭也不回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