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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夢 (2).jpg

我睜開眼的那一刻,妳並不在仙侍之列。

 

陸景說芷昔剜心救我;輕昀說芷昔為了救我偷盜伏玄鼎,正在天刑臺受雷刑;闔府仙侍說芷昔奄奄一息,正安排偏廳廂廡住下養傷;眾仙家爭相登門探病慰問,讚賞四葉菡萏的姐姐深明大義、捨己救帝君;玉清宮送來帝尊親賜的雪靈芝,口傳玉旨要我好好休養,帝尊會擇期破格晉封芷昔仙階;天醫館的天醫身負重任,攜帶上好藥材晨昏定省……

 

妳呢?

 

妳在哪裏?

 

為什麼?

 

為什麼局勢會演變成這樣?

 

明明是妳在茅草屋守的我

 

為何

 

為何會變成芷昔救的我?

 

「顏淡何在?」這是我睜開眼的第一句話

 

「定是不知又在哪裏偷懶了?」輕昀如是說。「帝君雲遊的這段日子,顏淡愈發偷懶,成日不見人影,早出晚歸,也不知躲到何處看書寫劇本吧。」

 

輕昀捧著雪靈芝,我讓他送進妳房裏。妳剛剜心,身子一定十分虛弱……我喚陸鳴盡快尋妳回來,我必須親眼看看妳的傷。

 

仙侍個個在我面前讚芷昔大義,有意無意地提及帝君應該前往探訪……剜心不是她,伴我的不是她,我去瞧她作甚?

 

非我心上之人,又矯領救命之賞,衍虛天宮收留她已是過恩,還要我親眼去瞧瞧她的傷?

 

我身中無妄之火,火毒一旦發作,便會不自控的傷己傷人,那般可怖駭人情狀,只有妳這個傻瓜會陪在我身邊。依芷昔膽小惜命的個性,早就逃之夭夭。

 

我是眼盲,不是心盲,看人,不是單靠眼睛,還要依憑內在的心靈之眼。

 

要戳破芷昔的謊言太容易,茅屋種種,唯我與顏淡二人知之,感情一事,旁人如何明瞭!

 

只敗在……

 

當我離開茅草屋,我便不是顏淡一人的應淵

 

當我踏出地涯,我又從美好的夢幻國度,踏回現實之境

 

當我回到衍虛天宮,我必須做回帝君

 

在地涯的日日夜夜,我常在想,如果能活下來,我要娶妳

 

如今,我確實活了下來

 

但是我才發覺

 

心裏許下的諾言永遠無法實現

 

曾經做過的美夢永遠無法成真

 

人之將死,幻想可以毫無邊界;一旦存活,又要被現實繩索捆綁。

 

若不是芷昔讓輕昀拿步離鐲來見我,我根本不願見她。

 

芷昔手握步離鐲,又對我與顏淡的事知之甚多,我必須前往一探,冒領救命之功一事,究竟是姐妹二人商議為之?還是芷昔一人貪圖救帝君的恩賞將妳也欺瞞?

 

未料,卻叫妳撞見,我立於芷昔床畔,手持步離鐲,狀似與她相認。妳難以置信的紅著眼眶離去,我立即去妳房裏,想與妳相認、想向妳解釋、想摸摸妳的頭髮、想揩去妳的眼淚、想……

 

想將妳一把摟進懷裏,告訴妳,我知道是妳,地涯相伴是妳、為我慶生是妳、剜心救我亦只有妳!

 

想吻吻妳的髮絲、親親妳的臉煩、再……一口咬住妳的下唇,坦言,魂縈夢牽是妳、刻骨銘心是妳………

 

顏淡,最後一晤,妳給了我一個纏綿悱惻的吻,還用力的咬了我的下唇一口,卿卿,傷痕已逝,可心裏留下一道永難磨滅的疤……

 

妳嘴唇的形狀、妳香唇的柔軟,我亦不會忘記

 

十萬年來,應淵從未動情,一旦動情,終應淵一世,至始至終,絕無轉移!

 

與妳相見,情之一字,總梗在齒間

 

理在情前,智慮萬千,我是帝君,莊嚴的天規望之儼然,龐大的責任擔之沉然,我思來想去,不能與妳相認,情罰之殘酷不亞於火毒,妳對我生情一事若讓旁人發現,必有性命之憂。

 

為了妳的安危,我必需約束自己的感情

 

送妳雪靈芝,妳轉手就送給了妳的魚朋友,顏淡,別忘了,妳剜了半顆心,這麼重的傷,不好好調養,於妳仙體有害。我斷不能讓妳落下病根。

 

我吩咐輕昀關閉咸池,除了妳,不可有人入內。我讓天醫館備好修復剜心之疾的上等藥材,以藥入浴,再搭上天膳殿的食補,旁人皆以為我是為芷昔設想,但我不在乎外頭議論。我自己在做什麼我知道,我為了何人做什麼亦不必向他人交代。

 

咸池分三進界域:闢有玉砌的碧池,唯我專屬;珊瑚池,女侍專用;琥珀池,男侍專用。

 

如今我一聲令下,闔宮仙侍只能在酉時前往汲水至自己房內沐浴,我不允旁人打擾妳養傷。

 

但妳毫不領情

 

藥補,妳三天捕魚兩天曬網;食補,常讓陸景發現妳夾帶出宮,攜到懸心崖,一定又款待妳的魚朋友;藥浴,妳連進也沒進來泡過一回……

 

『倘若有一日,你的眼睛可以看到了,你是否可以認出我?』

 

這是妳跟我要的第一個承諾,沒想到……第一個承諾我便形同毀諾……

 

顏淡,妳必定怨我

 

但是,芷昔是妳唯一的親人,處置她就等於傷害妳,萬全之策,著實難辦。

 

妳亦不辯不駁,還幾次三番在我面前說出芷惜是我救命恩人的話……我駁妳不是、不駁妳亦不是、我辯妳傷心、我不辯妳亦傷心,顏淡,一旦我們從夢境跨到了實境,一切就超出我們的掌控,夢裏可以盡情,夢外必須滅情……難辦、難辦!顏淡,我左右為難。

 

剜心傷重,不可兒戲,我斷不可讓妳賭氣忽視。萬不得已,我以飛弦術授予芷昔,命她非得照看妳好好養傷。

 

飛弦術的內功扣動心弦,如果真正剜了半顆心,根本無法在一時半刻練成〈文王操〉。芷昔,妳竟敢撒這彌天大謊!但是,為了顏淡,我卻只能裝作不知。

 

今夜,妳總算在亥時被芷昔推進咸池

 

我一直在偏殿仔細注意妳的聲息,然而已過子時,妳卻尚未離開咸池。

 

是藥性太強,令妳不適暈厥?還是藥性太弱,無法療妳剜心傷口,致妳虛浮無力?天界皆道是芷昔剜心救我,所以她可以堂而皇之的上天醫館診療,但是天界恐怕只有寥寥數人知道剜心相救的是妳,偏偏……有的有口難言、有的故意緘口不言……

 

妳這啞巴虧要吃一輩子?

 

顏淡,我即使不能堂而皇之跳出來與妳相認,但是至少,暗中護妳周全我還辦得到。

 

我不安地走出偏殿,喚陸景跟輕昀去察看都不對,移形換影靠近芷昔房間的廊廡,卻見她已熄燈。

 

正猶疑,顏淡剜心,非同小可……我伸指往自己眼前一點,一方襯我此刻服色的絲絹矇我雙眼……走入咸池……

 

珊瑚池的方向……

 

「哼~~

 

我聽到一記冷笑聲

 

「帝君,」

 

妳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

 

「莫不是裝瞎裝上癮了?」

 

極其嘲弄的語氣……妳果然是怨我一開始不主動跟妳相認……我停住腳步,沒有言語。

 

「是素色絲絹,非青色絲絹。」

 

「哦?」感覺到池水蒸騰的熱氣,此刻,珊瑚池的廂房又只有妳我二人,無外力干擾……與妻子相對,何需再掩飾。「妳由何得知?」

 

「哼~~」再一聲冷笑:「姐姐告訴我的。帝君沒與姐姐共剪西窗燭,話地涯回憶嗎。」

 

我與芷昔,除了她入宮不久欲探步離鐲為何在她手中才見她一面,再來就是在妳房中見過她,第三次面便是今天下午授她飛弦術。

 

地涯是屬於妳我二人的回憶,是兩個人的事。兩個人的情,我豈會同旁的不相干的人提起。

 

「芷昔還跟妳說了什麼。」

 

「哼~~」又是冷笑

 

卻無應答

 

「她可否同妳提起賞蓮時,菡萏在我手心寫下哪八個字?」

 

「……」

 

不再有極其嘲諷的冷笑聲,雖然矇住雙眼,但我敏感感受到妳氣息一瞬不穩……情緒有點波動……

 

「心已慕-」

 

妳冷冷的打斷我的話:「你不是五感褪失了嗎!」

 

我揚起嘴角,低笑一聲。

 

「我今天看到你教授姐姐飛弦術,」

 

為妳而教,因為妳不規規矩矩養傷。妳惱我,我勸妳無用,只能把腦筋動到妳唯一的親人頭上。否則,妳今夜怎會乖乖進咸池泡藥浴。

 

「你兩舉止親暱……我以為你是心中只有六界蒼生的大英雄,再也容不下旁人……但是你對姐姐很不一般。對於姐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一定很滿意吧?你一定很慶幸剜心救你的人,是妙法閣的副掌事。不是我這個只愛寫戲作夢不思進取的小仙侍。」

 

妳的聲音有氣惱,有失望。「對於救命恩人,我就給該給的,沒有什麼滿意不滿意。她得到的,比她該得的,多很多」

 

「……是嗎?僅僅是施恩與報恩?」依舊是冷冷的嘲弄。「在地涯,除了恩義之外,好像還有別的」

 

「那妳說還有什麼?」

 

天醫們在藥浴裏加了什麼藥材?我微微發汗,心思似水流連,曼曼衍衍,無端無崖。

 

「好像還輪不到我說,在地涯陪伴帝君的人又不是我。不如帝君說說吧,你人就在地涯的茅草屋中,還有什麼你最清楚不是嗎」

 

「……什麼都沒有」

 

我聽到一陣水聲,嘩啦嘩啦,又聽到一陣絲絹摩擦聲,窸窸窣窣,再聽到一陣踩水的腳步聲,汲汲漉漉,忽地,背脊一緊……妳就站在我身後,感覺髮上的絹帛被妳一扯……就像在地涯,妳說帶我看蓮花盛開之景,解開矇住我眼的素帛……

 

絹帛被妳卸下,我閉上眼

 

「睜開眼」

 

我緊緊閉著

 

「應淵,你現在不瞎」

 

我怕

 

「我好奇,在地涯,你真的瞎了嗎」

 

我在地涯看得很清楚

 

「睜眼看我」

 

顏淡,別逼我

 

「……哼~~你知道剜心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你記得自己在地涯許過什麼允諾嗎?」

 

我記得,對不起,我……天庭首戒是情戒,妳遇情罰必無生還……帝尊不斷告誡,我不可以犯了情戒,重蹈我母親的覆轍……我可以忍受不跟妳在一起的相思折磨,我可以承受想愛又不能愛的隱忍痛苦,但是我不能想像妳從此灰飛煙滅,對我來說,妳若死去便是我的末日,包圍我的將是無止無盡無邊無際的窒息黑暗,等待我的將是永不到頭的陰冷孤寂……為了妳的安危,我不能與妳相認!

 

「應淵,睜眼!我要看看,是地涯的你目盲?還是現在的你眼瞎?」

 

我從來沒有瞎過!我心裏清楚的很!

 

 

我執意閉著眼,顏淡,別與我對峙,妳放棄吧

 

但是

 

妳一個舉措

 

便輕而易舉擊潰了我!

 

我閉眼,感覺妳的手指,輕輕摩挲我的下唇

 

我倏地睜開眼-

 

撞上妳比無妄之火更催人狂念的熾燃雙眼!

 

「哼~」妳挑起嘴角,又一聲冷哼。

 

妳渾身溼淋淋,嬌弱的身軀僅著一件單衣,粉櫻色的單薄絲絹貼在少女的胴體,窈窕分明,我一震,向後一退,一陣熱潮湧向胸口,別過身……

 

「放……肆……」毫無恫嚇力的斥責。十分無力的斥責。根本就是被打敗的垂死求饒!「在帝君面前,」按捺,按捺平靜的音波。「竟、竟衣衫不整!」控制,控制自己的呼吸。

 

「翻龜君,到底是誰先犯規?」妳陣陣譏弄:「是誰先夜闖咸池?看清楚,這裏是珊瑚池,僅限女仙侍。哦,帝君方才是矇著眼進來的,您倒是扮瞎扮上癮了。」

 

方才眼梢一不小心往妳胸口一掃,除了畢露曲線,彷彿還瞥到滲血的衣襟。

 

「妳胸口的傷-」

 

「你唇上的傷-」

 

卻未料,妳我同時發聲-

 

「呵~~」妳忽地在我身後燦笑出聲。但妳笑聲,有一絲哽咽,有半分淒涼,有幾點自嘲。「應淵君,你認的人是姐姐,剜心的人又不是我,我胸口怎會有傷?」

 

笑過後,我聽到妳的哭音:

 

「在地涯,你與菡萏,應該只是一場誤會」

 

顏淡……不是的……我愛妳……妳顫抖的聲音催酸了我的心窩

 

地涯夢中,我三書六聘,娶妳進門,妳一襲雪白婚服,我掀妳白紗蓋頭,妳是如此甜美嬌羞……多麼逼真的一場夢……多麼美好的一場夢……我但願我自己長夢不醒!

 

「你一直是個明眼人,瞎的……」身後,妳串串顫抖的哭聲掉落。「應該另有其人……」

 

夢中,西窗夜語,耳畔唧噥,是妳我夫妻二人常做之事,妳是玲瓏女俊才,妳飽讀詩文,才思敏捷,我倆常愛秉燭鬥文,我清楚記得……無論輸贏,我都會把妳按倒,妳頻頻喚我無賴……多麼真實的一場夢……

 

夢裏的洞房花燭,勝卻人間無數!

 

我,早視妳為我的妻!

 

我再也顧不了這許多,我的妻讓我傷透了心……我轉身面對妳,妳滿臉是淚,哭得像個孩子……妳簌簌吸氣,渾身溼透,抖得十分厲害……在夢中,我從未讓妳失望慟哭……我極度疼愛我的菡萏……

 

顏淡向來純真可愛,我第一次見妳這般幻滅又絕望的哭泣!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

 

「別哭,顏淡,」我伸出手,到夫君懷裏-「妳聽話好嗎,我不會讓妳漂泊萬里,妳乖乖的,我一定護妳周全,絕不讓妳槁如死灰……這次,聽我的,其實我知-」

 

「顏淡?」但是指尖才剛碰觸到妳的衣袖,芷昔來尋的聲音便由遠而近-

 

妳一雙淹淹淚眸悠悠望我,「你的救命恩人來了」

 

「顏淡?妳還在珊瑚池裏面嗎?妳沒事吧?姐姐進來囉!」

 

「你快化形走吧,讓姐姐看了……誤會不好」

 

「顏淡,」我們……當真無解?「答應我,好好養傷。」

 

「哼……」妳低頭哼笑一聲,纖巧的肩膀聳了一下。「應淵君,你這般殷殷叮囑、依依不捨的情狀……又要叫人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了!快離開吧!」

 

在芷昔的清蓮花香撲鼻之前,再眷戀的看妳一眼,我多想把妳永遠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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