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應……淵……

「若有來生，」

透過芙蕖屏風，他凝視著我

「妳還會出現在我身邊嗎？」

他立在屏風的另一頭，手掌貼在朦朧紗帳上

我會

我緩緩將手掌貼在他的手掌上，我願與你魂夢相依

夢中人，你站在夢的另一端，尋我的真心

應淵的眼光穿透屏風，我捕捉到他眼裏的神，神光不滅，他亦不盲

我知道，你看到了我！

他將唇輕輕貼在白屏紗的紅芙蕖，你說過，情生即癡，癡則近死，應淵，我不怕，生生死死，起起滅滅，永世輪迴，你在哪裏，我就跟你到哪裏……

我踮起腳尖，不是獻上我的唇，而是汲取我愛人的吻……是夢境如何？是現實如何？我倆彼此心意相通，唇齒的溫度可以融化隔在我倆之間的屏障，應淵，你是帝君，我是仙侍，再大的差距，也會讓至情之火夷滅

錄鳴給的曉夢蝶能帶人入夢

曉夢蝶帶領我們跨越夢境與現實的隔閡，你給我的夢，好美，應淵，我很喜歡

我喜歡那棟古樸的宅院，沒有巨木瑰材，沒有畫棟雕樑，沒有繡幃重幔，沒有華屋綺窗，但是拙木横樑，擔起我們的家，金碧輝煌的古玩及不上牆上活靈活現的丹青駿馬，庭院中沒有華清曲池，可是小烏龜在小水塘活得很是逍遙自在，唯一遭罪，就是我疏於保護，又讓你翻了他的龜殼……

我們，還有了愛的結晶

苟誕是我起的小名，因為……苟誕居是我倆的定情處，我是在茅草屋裏第一次感受到你對我的情意……

應淵詩書滿腹，另給兒子取了名字：擬灰

『佛言夢幻，非夢非幻，於夢幻中，擬造世界；佛言泡影，是泡是影，於泡影中，無明灰滅。』

『自己的名字這般深不可測、神奧大器，偏偏兒子取了個這麼了無罣礙、只慕雲煙的名字。』我忍不住取笑

『了無罣礙不好嗎。我希望他身似流雲，勿揹任何枷鎖，心如飛煙，無入而不自得。』

『只怕旁人看了，會以為苟誕名字的來歷是：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應淵笑了一下，將我摟進懷裏，在我耳旁含笑輕語：『不如咱兩再生一個，名字就喚三寒，男孩女孩皆宜。』

『你……』我偏臉看他，他帶笑的眼睛讓人心麻，白日說這樣的話，我一嗔，正想推開他，他卻含住我的嘴唇，不安份地造次起來……

然而，是好夢易醒，還是我又做了個惡夢？

翌日清晨，應淵喝了如願酒後醒來，火毒再次煎迫，他全身泛紅，肌骨虯結，火燙其皮，焰煮其肉，每每發作，我都親眼目睹他受極大苦，內心極度不捨。上古遺族四葉菡萏可療奇毒治百病，我不信我救不了他……但是我這些日子以來在藏書閣翻了個遍，也找不到對治無妄之火的解方！

『顏淡仙子，如果有朝一日，應淵帝君雲遊回來……再請妳用心好生侍侯他。』我忽然想起天醫館前那名年輕天醫對我說的話，當時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現在想來他是話中有話！

火毒發作，應淵施法將我震出屋外，雙扉緊閉，他一人在屋內獨自承受無妄之火猛烈燒爍。我聽見屋內擺設東擊西裂的砰然聲響，我哭喊著拍打門扉，但是應淵就是不開門讓我進去……

我心急如焚，迫思救他之法，顏淡，冷靜！急沒有用……妳要靜下來，想想怎麼救他……

那個年輕天醫一定知道些什麼，我拉起裙裾，轉身就跳上召來的雲朵，直往天醫館奔去。

說來奇怪，那名年輕天醫彷彿知道我會前去找他，我未到天醫館正門，就見他站在大門不遠處的側道等我。

這名年輕天醫必不是普通的天醫，然而事態緊急，此時我無法追究，只能尾隨他身後，往一處空曠所走去。

路越走越窄，景越走越奇，小路盡頭，有一葉扁舟，年輕醫官登上小舟，雙手背在身後，我注意到他頭冠上的飾帶非天醫配戴的白色，卻是同崑崙神樹的樹葉一般的黃色。

我在小舟遲疑片刻，然他背姿飄飄，鶴骨仙風，覺得他實際年歲應比他容顏大上許多……我有一個靈感，他有法子救應淵！

登上小舟，小舟無楫自動，我彷彿漂流到一個超越現實的奇幻世界，這個世界在天界之上、在宇宙之外。冷氣清清，濛霧茫茫，我與年輕醫官同在舟上，但總覺得他容顏不定，隨著極玄之風，疊象差次，散形混衍。

我心知自己遇上了化外之外的神仙。「當日未向大羅神仙敬拜行禮，恕小仙有眼不識泰山。」說完，鄭重的拜了三拜，然後，我跪倒在舟楫之上，額貼舟底。「大羅神仙，小仙乃是衍虛天宮的仙侍顏淡，今日有一事相求，還望神仙大發慈悲，指點一條迷津。」

「救妳的主子……」醫官一笑，「救妳的心上人是嗎。」

我打了一個顫，天界首戒是情戒，但凡神仙都不可違逆，我與應淵在茅草屋發生之事，若叫哪個頂級神仙知曉了……情罰難逃

天氣澹澹，河面蒼沉遼闊，四圍如白鏡圍繞，年輕天醫又笑了下，做了個捻鬍的動作，然他下顎光滑，卻無一鬚。

「這裏是化外仙境，而我是化外神仙，不受天界約束羈押。當初定下情戒，自有一番來歷，然時機未至，妳問不得、解不得。」

我咬咬唇，一拼：「我此刻無意追問情戒緣由，小仙只求救……救應淵帝君之法。」

「遇上妳，他命必不絕。」醫官笑道：「但是妳……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我揚起頭，望著大羅神仙，眼眶蓄淚：「此人是我心中所愛，此時此刻，我願置個人生死於度外，只求他擺脫無妄之火，痊癒安康。」

「死亦無懼？」

「無暇慮死。」

「好。起來吧。」天醫頷首微笑：「我指妳一條明路，但是，妳要怎麼供奉我？」

「我……」我搖搖站起身，低頭見自己身體四肢，我向來聞知自己渾身是藥，卻不知臨到關鍵，能拿出什麼供養大羅神仙？「神仙，您想要什麼呢？」

「他雙目皆盲，妳能確定，他復明之後，可以認得出妳？」

應淵，我認得出你的沉水香，你想必也能認出我的蓮花香……光憑這一點，你就能認出我吧！

「我能！」我點一下頭：「他可以認出我。」

「如果他認不出妳呢？」

應淵，茅屋相處點點滴滴，你吻過我、在夢裏也愛過我，你我二人在夢裏已結為夫妻、同床共枕，你必然與我心有靈犀。

「他一定認得出他的夢中人！」

「我們就以此為交易。如果他能認出妳，我雙手垂拱，一絲不取，妳事後是生是死，全憑妳自己的因緣造化。但是如果他沒有認出妳，表示妳有眼無珠，癡心錯付，那麼，妳應當是不想再看到他，」

我……我沉吟一下，我明白大羅神仙要的是什麼了。

「好，如果應淵沒有認出我，大羅神仙可以隨時來取走我的雙眼。」

「好！」年輕天醫再次撫摸那莫須有的鬍鬚，朗笑：「無妄之火，唯四葉菡萏之心可解。想救他，就要剜下妳的半顆心。」他手上化出一刃，鋒刃銳利，散發青氣，刃上浮刻篆文。「這是祕篆刀，以此剜心，將妳的半顆心置於妙法閣的伏玄鼎，再以我的祕篆經煉化，依妳的修為，一個時辰便可完成，再將煉化後的菡萏半心化入他體內，妳的心上人必然無恙。」

剜、剜心！？我縮了一下頸子。

「剜心之舉，兇險無比……害怕了？」

見他作勢就要翻轉袖子，我連忙取走他手中的祕篆刀。「只要能救他，再兇險我也要試！」

醫官挑唇，手往空中一揮，幾行篆字浮現在流煥太空中，句句次第，字字生光，我心知這是大羅神仙方才提到的祕篆經，連忙背誦於心。

「聰明的小丫頭，但願妳賭對了。我造的這個世界，有一句話，千古流傳，幾成定律：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剜心之前，不可透露妳是顏淡的半絲口風；剜心之後，他能不能認出妳，我們拭目以待。」

大羅神仙語音剛落，舟一晃，我如置虛幻空中，感覺身形毫無重力，不斷往下落，一直落、一直落，才以為沒有盡頭，然下一刻，腳尖點地，竟然人已在苟誕居前，此刻，屋內已無聲，門扉半掩，我收起祕篆刀，連忙奔進茅草屋。

屋內傢俱大多散架，木骸遍地，應淵坐在一片狼籍之中，火毒過後，他垂首喘氣，已是被無妄之火折磨得疲蔽不堪。

我走近他，蹲在他身前，一陣心痛難忍，我憐惜地伸手想摸摸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又趕我走

這次，還以自毀仙靈威脅我

這次，還化出了一個精緻的沉香爐

他還說……他很抱歉讓我產生了不該有的誤會……

「我們之間只是誤會？」我跪坐在他面前，他看不到我疼惜的眼淚，他更看不到我受傷的表情。應淵，你知不知道，把一切發生過的感情，以誤會兩字作結，這 很 傷 人

他低著頭，沉默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勸我，下棋，若入死局，最好抽身離去，否則，傷人 傷己，光憑這一點，我就能確定你早已心知肚明我是顏淡！

衍虛天宮，只有我有辦法與你對奕！

然後，又促我收下告別的禮物

應淵，對，聰明如我，我不會不知道你只是不想拖累我！

時間緊迫，應淵很有可能毒發身亡，我必需盡快剜心，不能再拖！

「倘若有一日，你的眼睛可以看到了，你是否可以認出我？」

應淵的神色很平靜，說話的聲音無波無瀾：「我會」像是在敘述一條不變的真理「但不會有那日了」

好，應淵，我相信你會認出我，我更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我們之間確確實實有情，不是我的錯覺，也不是你硬趕我走的藉口：誤會！

情生即癡，癡又可妨，應淵，為所愛之人而癡，我心、甘、情、願！

我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應淵有絲驚駭，想別過臉，措手不及，然他剛才才被無妄之火肆虐過，體虛無力，我用手指揩去他嘴角的血，

粉腮貼著他臉頰，唇靠近他耳畔輕語：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

我感到掌中他的臉微微一震

「應淵，但願這四句，不是你我最後的結局」

他猛地轉頭望我，我見他眼中有淚

別說是誤會

瞎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閉上眼，吻住他，像他第一次吻我時那樣，含住他的下唇，咬了一口

他施法化去我的傷，但是吻痕已烙在我心上

應淵，吻你，是一件很甜美的事。吻你的滋味，如詩中之夢，似畫中之幻，夢情幻意，真愛真純，我永銘於心。

但願，剜心之後，我還能再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