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寒流來襲，呼出的氣息都成陣陣白霧。

 

這次的霸王級寒流，襲捲全台，夾帶針織的雨勢，體感溫度零度C。陽明山下雪，我想帶妳去看，可是妳現在根本沒手機，我連想提醒妳穿暖一點都無法。

 

于曉馨，冷風是上天的歎息？還是自然環境的抵抗？近年的氣候變化越來越極端，大旱大澇、嚴寒酷暑，連續不斷，劇烈轉換，寶貝，我忽然很想與妳談心，這些天候的異常是否是上天示警？天使們是否曾經給妳若干指示的直覺？人類不懂得珍惜，我們不懂得兼愛，我不面對？妳不珍惜？

 

攝影師的直覺

 

我不是個很喜歡靠靈感創作的攝影師

 

我喜歡下苦功的創作

 

但是

 

直覺

 

身為一個藝術工作者，以及一個看透生死罪惡、摸透人性醜陋的刑警之子，直覺，我還是有的，而且，比常人敏銳

 

……怎麼才讓妳回土城家的一個夜晚，蟻爬的思念就密密麻麻在我心上散下足跡。回家的路上，雨刷不斷在車窗玻璃上揮舞，

 

雨，陰寒的天氣又下雨，更加令人難受的冰冷……雨，我最近越來越不愛拍攝雨景。

 

熄火，下車，關上車門將陰霾的意境隔離，我走入巷子口老媽開的美髮店。

 

沒想到，進店裏就看到蘇均耀坐在椅子上讓老媽理髮。

 

老媽咦了一聲，「怎麼連你也回家？」電動剃刀頓了一下：「你該不會也跟曉馨吵架？」

 

「沒有。曉馨回她父母家過夜，我就想回北投吃晚飯，順便理頭髮。」店裏只有我們母子三人，另一個助理設計師早六點下班了。我坐在我弟身邊的空椅子，瞧了一眼默不作聲的他：「你又跟小琪吵架了？」

 

「他說他想離婚，我叫他先讓我理理頭髮。」老媽睨了鏡子裏蘇均耀的臉一眼，說道。

 

「她這次拿多少錢回娘家？」我問。這兩口子會吵架，九成九都是為了錢。

 

「三十。」蘇均耀面無表情的開口。

 

「過年快到了嘛！」老媽說道。

 

我媽真的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女人。很會為別人著想。難怪讓刑警老爸當年死求活追。

 

「說台積電今年賺很多，股票大漲，現在就在打我年終獎金的主意。我養黃玉琪跟我兒子是我的責任跟義務，我沒有必要養黃玉琪那一家吧。」

 

「你也不能這麼說。小琪在家帶小孩，沒辦法出去工作，她當然只好從你那裏拿錢包紅包給親家。你就當支付家庭主婦的薪水。」

 

老媽的妙回答，令我笑了一下。

 

「老媽！她已經每個月拿一萬塊回她家了。」蘇均耀不滿的說。

 

「哦！你以為一萬塊是美金哦！」

 

「她家有三個小孩，她是老二，又嫁出－」

 

「她哥哥跟嫂嫂還在外面租房子，她弟弟又還在念書，小琪每個月只拿一萬回家真的不多。」老媽一邊理髮一邊說。

 

「她爸年初開刀從我這拿了二十萬，年中她家重新整休廁所又從我這裏拿了二十萬，不要算端午跟中秋各包的十萬塊紅包了，老媽，我一年給妳跟老爸的都還沒那麼多。」

 

「我跟你老爸又不缺錢。我們兩個也都還在賺錢，你就算不給我們也沒關係。」

 

「正常的父母不就該是這樣嗎！她的父母根本是吸血鬼！我是娶黃玉琪，不是娶她一家！」

 

「蘇均耀，」我不得不開口了，「結婚本來就不是兩個人的事。尤其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婚姻，更不是兩人的事。」我慶幸，于曉馨的家人隨和，又都樂於接納我。

 

「我準大嫂的家庭背景比黃玉琪家好多了。」

 

「小蘇，不可以這樣比較！」老媽扳起臉孔：「每個人出身都不同，小琪是個孝順的女兒，她不忘原生家庭的養育之恩，她也會付出全副的心力照顧她自己的家庭。」

 

「你們根本不懂！今天是她爸媽，改天是她大哥要來借買房的頭期款，再改天就是她弟的大學學費……我會累你們知不知道！我不是她家的賺錢機器人！」

 

老媽沉默了一下，開口：「結婚之前，你老爸有沒有叫你考慮清楚？」

 

蘇均耀沉著臉，沒說話。

 

「她的爸媽把她栽培到當大醫院的護士，要不是聯誼認識你，小琪今天嫁的可能是個醫生！你當初看上她乖巧孝順，怎麼現在變成你老婆了這些就是缺點了？你又不是不會賺，讓她拿些錢回家會怎樣！你跟我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所以故意拿這三十萬當離婚的藉口？否則小琪拿錢回家那麼多次，為什麼這一次就讓你想離婚？」

 

我快被老媽笑死。

 

「老媽，我到底是不是妳親生的？我在台積電忙到爆肝，尤其是今年！我最好是有時間在外面找別的女人！」蘇均耀轉頭對我說：「我連要跟她拼第二胎的時間都很難擠得出來！」

 

「對厚，天翮都快三歲了……大蘇，老媽也想再抱抱小寶寶，你一結婚就跟曉馨快生。」媽也轉頭看我，

 

「老媽，現在是我有問題，不是老哥有問題。」蘇均耀不可思議的盯著老媽。

 

「你那是什麼問題！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不能用錢解決的問題才叫大問題！」

 

果然跟老爸在一起久了，老媽多少也有一些洞察世事的智慧。

 

「你公司股票今年漲成這樣，你都賺上千萬了，這還只是股票！她林林總總拿一百萬回家，真的有很過份嗎！是誰讓你在台積電無後顧之憂忙到爆肝，兒子幫你養得又白又胖又健康可愛，家裏幫你收拾的一塵不染，成天幫你藥補食補－」老媽講到一半，忽然轉頭問我：「大蘇，曉馨會煮飯嗎？」

 

老媽常這樣，很多念頭卻只有一張嘴巴，所以常常東拉西扯，跳出邏輯的沒頭沒尾的冒出一句。

 

「她有在學了。」

 

「有心就好，其實，女人不要花太多時間在廚房裏面，人生除了洗菜煮菜洗碗切水果還是有很多事情好做的。像你老爸說我一直在美髮界的堅持就是自我價值的實現！」

 

我點點頭，「老媽，」老媽的知識來源有很大一部份是來自於老爸，「于曉馨能有妳這種開明的婆婆真是三生有幸。」

 

「反正你們又不跟我住，傻瓜才想跟媳婦一起住！」

 

「Hello！！！我還在！」蘇均耀心裏不平衡的揚聲

 

我伸長手臂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問題真的是小問題，花點錢就可以讓你老婆為你死心蹋地、全心全意的付出，是我的話，給個兩百萬我都不會痛！」于曉馨，如果，每年給妳兩百萬的零用錢，能換來妳一心一意的愛……物超所值，我願意！

 

「你該不會是在暗示大嫂不夠死心蹋地、全心全意吧？」

 

「Speaking properly！mom is here！」我想扁蘇均耀一拳了。

 

「什麼？什麼？破布？為什麼突然說英文？」老媽關上電動剃刀的電源。「大蘇，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也跟曉馨吵架了？你不想結婚了？你想逃婚？這可不行！我已經打電話通知南部所有的親戚了！喜帖也印－」

 

「蘇均耀，I really want to hit you!」我瞪了我弟一眼，然後安撫緊張的老媽：「老媽，我巴不得明天就把于曉馨娶進門－」

 

「那……」老媽憂慮的說：「是曉馨不想嫁你？老媽已經把所有的私房錢拿出來給你當頭期了……曉馨覺得每個月十萬的房貸太高？哎~~你們又一定要挑南港的精華地段~~小蘇，你那邊有沒有，抽出來幫你哥一點，把貸款繳掉？」

 

「好啊~我再賣兩張股票，反正放著也是讓黃家人覬覦。」蘇均耀想是知道自己闖禍了，二話不說，大方答應。

 

「我跟于曉馨沒問題！而且，我身上也還有些錢－」我正想多作解釋，

 

老爸在這時走進美髮店：「喲~這麼熱鬧？今天是禮拜二，又不是假日，怎麼母子三人全湊在一塊了？」

 

「小蘇說要離婚，大蘇……」

 

「妳快回家煮飯，我肚子快餓死了！」

 

「叫外送！」

 

「不要！我要吃妳煮的！」

 

「才幾點就快餓死了！家裏不是有水果！」老媽一邊碎嘴一邊收拾，「小蘇，吃完飯老媽再幫你修剪下。」

 

老媽才說女人不要花太多時間在廚房裏，但是，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家的早餐跟晚餐都是老媽親自下廚。

 

「小兔崽子，再給我提離婚就斷絕父子關係！結婚之前我是不是叫你看清楚小琪的家庭環境，你那時候說啥？『我愛她！我擔得起！我心疼她前半生都在為原生家庭付出，我要給小琪一個衣食無虞的家！』我那時候還想這隻只會念書的死崽子總算把讀書人的風骨氣魄讀出來了！多霸氣啊！現在你回家跟你媽說你要離婚！？」

 

蘇均耀摸摸鼻子，趕忙脫下身上圍著的外罩。「我去幫老媽挑菜洗菜，不然都不曉得幾點能開飯。」

 

老媽揪著蘇均耀快步離開美髮店，我一家四口，感情融洽，默契超好，他們都知道老爸又想跟我來場man’s talk。

 

等店裏只剩我與老爸兩人的時候，老爸拿出手機，像名偵探，朝我笑了一下。「老爸看到我兒子這麼正直大方，不得不多一點心眼……」

 

盯著老爸遞上來的手機螢幕，是警政系統專用的定位衛星圖，我皺了下眉，

 

老爸笑嘻嘻的說：「兒子，你真有福氣，你未來的丈母娘是個厲害人物，可是她心全往你這邊偏。」

 

「我跟于家相處本來就沒問題。」我盯著螢幕上的地圖：「你追蹤……曹雨成？」

 

「我受到你未來丈母娘的委託－」

 

「老爸，你這是公器私用。」我隱約有絲不安：「伯母知道他跟于曉馨的事？」

 

「沒辦法，你什麼都不說。曹雨成他老婆找上你你也沒說，可能是曹雨成離婚的態度很堅決，就算你們兩個已經在籌備婚事了，他還是在逼丁瑋珊離婚。」老爸一笑，「兒子，丁瑋珊這次找上了你的丈母娘，聲淚俱下。」

 

「同樣的戲碼。」

 

「曹雨成現在連兩個小孩在美國的金援都斷了，丁瑋珊快支持不下去了。」

 

「沒想到他這麼狠。」

 

「你丈母娘很沉得住氣，她到刑事警察局找我，要我將曹雨成跟曉馨交往的前塵往事全部調查清楚。我沒辦法，只好調他們兩個的通聯記錄－」

 

「你是刑警，不是偵信社－」

 

「我也是你老爸」

 

老爸看了我一眼，用心理學教授的口吻說：

 

「兒子，女人就是容易感情用事，有時候，她們在幹傻事的時候，她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老爸看過很多女人在籠子裏面哭泣，說她們實在不曉得當初是不是讓鬼牽去，為了自以為是的此生摰愛犯錯、頂罪、舉債、坐牢、販毒、賣淫、殺人……感覺跟情緒是愛嗎？兒子，愛是什麼？你以為你的有為有守幫助得了曉馨？你如果真的愛曉馨，你應該讓她明白，愛不是需要，愛不講對價關係，愛是一份為自己負責的責任，放下一切的瘋狂舉措不是愛，那是慾望！愛情，不只有熱度，還有理性的冷度，以及為對方慈悲的付出。」

 

我盯著老爸的眼睛，胸口悶悶的痛，老爸不只是兼職的哲學家，他還是我數次人生重大轉折處的導師。老爸，可是，如果他們兩人真心相愛的話，我的慈悲不就是退出嗎……

 

「你現在心裏一定在想，如果于曉馨真的愛曹雨成的話，那你要成全他們兩個。兒子，老爸最討厭聽天由命的人，『我就生在那種家庭啊，沒有愛、沒有溫暖』自己不會去找愛！找溫暖嗎！一定要學壞嗎！『我是環境所逼才鋌而走險』自己不會去創造一個有意義的環境！犯罪是應該的嗎！『我就是衰，遇到這種鳥事，才會錯手殺人』鳥事每個人都會遇到，為什麼其他人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惡念，偏偏就犯人會氾濫成災！做錯事還一堆藉口，不然就推給命運，兒子，這些人都是不願意負責任的懦夫！」

 

 「蘇均輝，還不到你喊累的時候，你不去拼搏就是不對自己的選擇與承諾負責！先不論你甘不甘心，你真的放心把曉馨交到那個有錢人手上？他的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種人會愛一朵嬌花，但是他不懂如何照顧曉馨這朵百合。他的愛，有刺。你能想像潔白的百合血跡斑斑嗎？」

 

「老爸，于曉馨，是隱性的玫瑰。」我怎麼會不了解她。

 

「那也是一朵隱性的白玫瑰。在刺傷對方的同時，她也會受傷。曉馨的媽媽看得很清楚，她年紀輕輕就在數一數二的高中教書，見過多少女高材生，接觸過多少早熟聰明敏銳的心靈，輔導過多少渴望愛又被愛情傷透的女孩，曉馨是她一手帶大，她知道誰最適合她的女兒。曹雨成只會讓她的女兒傷痕累累，他再真心，也只是彼此愛情凌虐。『只有均輝能給曉馨最大的保障與最好的保護！』她這麼對我說，你的丈母娘這麼看重你，你怎麼能不努力。」

 

「每個人都會犯錯，曹雨成會犯錯，每個人都會犯傻，曉馨正在犯傻，他們兩個人有沒有愛情，對其他人來說根本不重要，因為只要是有毒的愛，他們身邊最摯愛的家人朋友都不願意讓兩人毀滅。愛情，有時候只是面具，面具底下是瘋狂、貪婪、自私、縱慾、剝削、勒索、邊緣型、反社會、互相殘害、極致毀滅的人性。」

 

「老爸，你只看到惡的一面。」也許曹雨成跟于曉馨的愛情面具底下，有我不及的熾熱纏綿的燃燒愛火！

 

「你就是一直耿耿於懷她心裏有曹雨成是嗎。」

 

「……」

 

「兒子，用灰色的心態去看這個世界的人事物，不要過於理想化，不要非黑即白，不要追求什麼完美無瑕。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能為一個不完美找出存在的意義。我刑警幹了那麼多年，到現在為止，有時候還會懷疑人性本善的人性論，但這就是人生，隨時會升起的自我懷疑與環境挑戰，生命的狀態是流動的，人心也如水般無形流動。結婚只是剛開始，你與曉馨要一起攜手面對每一個變化，走越久、闖過的關越多，你們會對彼此的結合更具信心，然後懷疑會越變越少，挑戰會越跨越快，經過時間輾壓與醞釀的愛情會越走越有味，到那時候你再回頭看她跟曹雨成這一段，其實，只是加深你們夫妻兩黏著的發酵劑。」

 

沉吟半晌，我拿過老爸的手機，「他們兩個現在在這裏？」

 

脫下了心理學教授的衣袍，老爸像隻老狐狸一笑：「路上交警盤查，老爸真的在警界混太久了。去吧，盡你一切的努力－」

 

「不！」我把手機還給老爸。「今晚，我讓他們兩個在一起。」

 

老狐狸皺起眉。老狐狸迷惑了一下，又笑道：「這也是個解決的法子，但是你心態能調適好嗎。」

 

「我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我能接受任何存在發生的意義。不讓于曉馨去試，她永遠都不會甘心，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

 

「大蘇，你丈母娘沒看錯人，在愛情這道大課題前面，你比那個有錢人成熟太多了。老爸很驕傲。」

 

我坐在美髮店的椅子上，看著面前的大鏡子，耳邊浮起妳微弱的呼救，現在想想，那是妳靈魂發出的求救訊號，妳也不想被火焚身，但是，火舌就是捲上來了……

 

『這一次，』妳輕聲哀求：『把我緊緊抓住……拜託……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我，好嗎？』

 

好，我盡力

 

人生路上，讓我抱著妳涉水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