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鋣闌山谷，群山環繞，山高水深，茂木葱蘢，香花氛馥。初入谷，江風蕭蕭穿梭峽谷，河道忽地變窄，兩處夾山，壁立千仞，一重又一重山聳插天，直入雲霄。河水蒼壁受攔，猛如水龍沖撞山腳，激起河濤數十尺，白浪滾滾、濤聲隆隆、水氣茫茫，水龍揚爪鷹揚，尋常凡人舟船必將翻覆，因此山境入口，凡人往往畏而止步。

 

山主大人在入口處設下結界，有妖兵日夜守護，凡欲入鋣闌山者，皆需亮出山主大人的許可證。經妖兵驗明無誤後，方可入境。

 

一入境，夾岸十里桃花，紅花爛漫怡人，桃香如酒薰然，訪客聞之欲醉，然此桃林內藏八卦陣，若無鋣闌山小妖在前引路，欲訪眾妖亦不得其門而入，只能在山境外圍鬼打牆。

 

穿過漫飛亂紅曲折，鋣闌山谷豁然開闊，各妖族依山築室，層層遞進，秩序儼然，山坳開闊，陽靈照耀，直射整座山谷。山壁凌雲，是最佳的天然屏障，易守難攻。鋣闌山的政經中心圍繞著山壑深谷的溫泉池，泉水若有神，負天地之氣，含馨吐芳，鍾靈毓秀，具備療傷養身之效。

 

此刻，鋣闌山山主大人最寵愛的小妾，正欣賞著戲臺上的花妖唱戲。

 

【紅衲襖】(生)『莫不是莽張騫犯了你星漢槎，莫不是小梁清夜走天曹罰？是人家彩鳳暗隨鴉？敢甚處裏綠楊曾繫馬？若不是認陶潛眼挫的花，敢則是走臨邛道數兒差？可是你夜行無燭也，因此上待要紅袖分燈向碧紗？』

 

【前腔】(旦)『俺不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為讀書燈閒濡蠟。俺不似趙飛卿舊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呵，你也曾隨蝶夢迷花下。俺因此上弄鶯簧赴柳衙。若問俺妝臺何處也，不遠哩，剛則在宋玉東鄰第幾家。』

 

「顏淡、顏淡！」

 

是百靈。鋣闌山的大管家。

 

顏淡躺在涼椅上，皺了一下眉。嘖！正唱到〈幽媾〉的精彩片段呢！一皺眉，一揮袖，示意臺上的生旦暫停唱戲。

 

百靈身後帶來顏淡老家的小鈴蘭精。

 

「顏淡，余墨山主去收拾狐族叛亂，妳倒是一點也不擔心，還有心思看戲！」百靈尚未站定，便一陣數落。

 

「山主大人妖力高強，有什麼好擔心的！」

 

「顏淡！」小鈴蘭臉有擦傷，衣裙也好些處被勾破了，哭哭啼啼的奔向她：「妳是余墨山主最寵愛的小妾，快求求余山主，派妖兵增援老谷主！」

 

「怎麼啦小鈴蘭？妳怎麼全身是傷？」顏淡從涼椅上跳了起來。「老谷主怎麼了？」

 

「是整座花隱山林快被一個捉妖師端了！」

 

「什麼！？我們花隱山林那麼隱密，怎麼可能會讓捉妖師發現呢？」

 

「不知道……」小鈴蘭塌著一張臉：「顏淡，妳快求余山－」

 

「哎~~山主大人眼下不在鋣闌山……」

 

「那……怎麼辦啦~~~」

 

眼看小鈴蘭蓄積淚水就要驚天動地的哭起來，顏淡連忙出聲：「我、我去！」

 

「顏淡，妳別開玩笑了！依妳的三腳貓妖法……」百靈擋在她身前：「不行！我要是放妳出鋣闌山，山主大人會罰我清洗紫麟那口棺材一百年！」

 

「妳要是不放我出山，等花隱山林滅了，回頭我跟余山主哭，妳的下場一樣慘！」

 

「這……妳就仗著余山主疼妳！」

 

「現在是我老家生死交關！我身上沒有妖氣，去跟那個捉妖師對峙，說不定還可以騙他一騙。等余墨回來了，再叫他來花隱山林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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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界人妖雜處，但凡有妖為禍人間，凡人便會尋求捉妖師的疪護，對付負有妖力的妖精。因此，捉妖師雖是血肉之軀，然受天承護，肩挑保護凡界安寧之責，身帶天命之人，由天師門派代代相傳，研習捉妖之道法。如今凡間門派林立，其中執牛耳者乃北境凌霄派，此派藏於深林，不輕易現蹤，但是一旦現身人間，必然將妖一舉擊潰，絕不空手而回、絕不錯放任何一隻妖物。

 

因此妖界剋星，便是北境凌霄派！

 

她的運氣怎麼這麼『好』，第一次代山主大人出馬救援，就遇上了妖界剋星－凌霄派！

 

不過，看眼前這個臭天師也才凡人二十初頭的樣子，她不相信他的法力有多高強。

 

唐周掩了掩鼻。

 

這姑娘身上沒有妖氣，不過，香囊的香氣……蓮花夾帶牡丹的香味……清怡又帶抹濃豔……竟然毫不突兀……下山歷練前，掌門叮嚀，勿與女子親近，他一路亦十分小心避嫌……可眼前這年約十六七的姑娘……毫無來由地讓他的心重重地慟了一下，她的香味也擰了他的心一下。

 

她說的話也十分奇怪，顛三倒四，一下說花精族擄了她，一下又要他放花精族一馬……眼下說要帶他進花隱山林核心地，又彷彿帶他在樹林內不停亂繞……

 

唐周十分懷疑地跟在她身後，一手掩鼻，一手懷疑地測試她是否帶有妖氣……實無一絲妖氣……欸！她的香味實在是太擾人了！讓他一陣心亂！

 

眼見一根樹藤從天而降，唐周指法一點，樹藤便纏住了前方少女的一隻腳－

 

「啊呀－」

 

她跌倒的時候，少年心性，唐周忍不住笑出聲。誰叫她亂帶路！而且還佩帶香味那麼擾人的香囊！

 

顏淡吃痛地坐在一個石塊上，想脫掉鞋子、撩起裙擺、褪去襪子、查看腳踝，可是這個死捉妖師就站在旁邊直盯著她瞧……

 

「你、你轉過身去！」

 

「幹嘛？妳是不是想暗算我？」

 

「我、我才沒有！」剛才是想暗算他，但是妖高一尺道高一丈，居然反被他暗算了！

 

唐周用是嗎的眼神很懷疑地打量她。

 

她的腳痛死了啦！她要趁他轉身時用自己的妖力療傷，而且……他是個陌生男子，她怎麼可以在他面前露出腳踝！

 

「你快轉過身去！」

 

唐周雙手環胸：「不要。」

 

「你！」顏淡疼的快流出眼淚。

 

看到她眼眶泛紅，唐周皺眉嘖了一聲，蹲下身來，伸手－

 

「你幹嘛！你幹嘛！男女授受不親~~~」

 

不理她，他一手撩高她裙擺，一手俐落脫下她鞋襪……

 

「啊－」顏淡尖叫：「你非禮我！」

 

「別叫！」她叫得他心煩意亂！

 

見她雪白小腿露出一截，他一陣目眩，手指悄悄迅速將裙擺往下拉，只露出她紅腫的腳踝處。

 

「你快放開我！女子的腳踝只能讓自己的丈夫碰觸－啊－」

 

咦~~怎麼他才握住她的腳踝跟腳掌，扭了一下，她的腳就沒痛得那麼厲害了？

 

「妳這麼刁蠻古怪，有男人敢娶才怪。」

 

顏淡瞪著他，看他一邊叨唸，一邊幫她穿上鞋襪，待他穿戴完畢，她一腳踢向他胸口。

 

「噢……」唐周坐在地上，吃痛揉著自己胸口。她還真踢！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讓女子偷襲他得逞！

 

「想娶我的男－」妖精－顏淡猛地住口，然後又惡狠狠地開口：「人擠滿整座花隱山林了！」

 

「妳該不會把男妖精跟正常凡人男子混為一談吧？」

 

「不都是男的嗎！」

 

「我也是男的，我就不想娶妳。」

 

「我也不想嫁你！」

 

「那太好了！」唐周又皺了一下鼻。「欸~~妳身上的香囊實在是……還能不能走？太陽快下山了！」

 

「能！」只要他快滾，她就可以使用妖法替自己療傷！余墨山主慧眼，看出她這隻蓮花精特別不同，身帶療傷奇效，所以她在山境這五十年來住得心安理得，因為她肩負幫助小妖們療傷的重責大任。

 

「那就走吧！」

 

但是等顏淡腳尖才一觸地，馬上哀叫一聲：「啊~~」見唐周回頭看她，她皺著一張小臉：「不能走。」

 

唐周搖了一下頭：「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那是你們這些偽君子的藉口。」顏淡反駁：「明明天性就喜歡與女子親近，還要硬把這種天性醜化，然後把天下女子妖魔化！」

 

唐周斜眼瞧她。看這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小丫頭能發出什麼謬論。

 

「飲食，男女。無論是人是妖是神是魔，天性是自然本能，難以抹滅，不可違逆。你們那個夫子不也去跟南子幽會嗎！」

 

唐周正色，口吻嚴厲：「夫子與南子絕無不當瓜葛，夫子已在《論語》自誓其心，妳年紀小，見識淺，莫要胡說八道污蔑聖人！」

 

「你看起來也沒多大！」怎麼說變臉就變臉，扳起臉孔來還真有一番威儀氣質……感覺比余山主更有氣勢！「呵，你在現場嗎？你是神仙嗎！你又從何得知夫子與南子有無瓜葛？太史公記載：『環珮玉聲璆然』呵呵~~如果兩個人沒有接觸到的話，為什麼有玉石撞擊聲？」

 

「那是史公一家之言。妳寧願相信史書也不相信聖人著述？而且，妳年紀小小為什麼思想這麼齷齪？」

 

「齷齪？我這是合理推斷好嗎！太史公窮天人之際、究古今之變，他寫《史記》，耗心費神，四處遊歷，盡力搜羅材料，才不像《論語》是家傳粉飾之語。」

 

「妳－」他被她氣到了！手指著她：「白、漂、亮！」

 

我叫顏淡啦！她在心裏竊笑。

 

「妳這樣不分是非污蔑聖人，我、不、管、妳、了！我自己去找花隱山林眾花精的藏身處！」

 

呃……不行！這麼多花精，不可能在兩三個時辰內就撤退完畢，她已經跟老谷主說好以滿天星煙花為安全脫身的信號，不到亥時怎麼可能撤退到安全地帶……顏淡垮著一張小臉，雙手揪住唐周就要揮袖的手。

 

「不行！你不能留我一個人在這兒！」她一定要想盡辦法拖住他！能拖多久是多久！

 

低眼瞄了下她抓住他的手……唐周的心驚跳了一下！

 

姑娘的手柔軟滑嫩，難怪《詩經》會說美人的手『手如柔荑』……其實……她方才的腳也是『膚如凝脂』……唐周有些駭地搖了一下頭，撥開她的手。

 

「不行！」顏淡只能裝哭耍賴：「你把我丟在這我被鬼抓走怎麼辦？」

 

「三界沒有鬼，妳不要自己嚇自己。」

 

「你說沒有鬼就沒有鬼嗎！」

 

「聒噪。」唐周搖頭，這年輕小丫頭讓他心浮氣躁，尤其是她身上的菡萏香氣，實在令他有些心神散亂。

 

唐周走到一旁想逃離她身上的菡萏香味，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卻沒想顏淡以為他真的要丟下她去抓捕花精，她立時放聲大哭：

 

「我腳好痛！好痛！修行之人怎麼可以見死不救！我如果沒有被鬼抓走，也會被毒蛇猛獸咬死！唐周你好殘忍！你根本不配自稱救人濟世的天師！」

 

有夠吵！「我什麼時候說我救人濟世了？」他只是想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而已！

 

顏淡很努力的擠出淚水：「啊~~~江湖傳言凌霄派是個斬妖降魔、替天行道的名門正派，沒想到凌霄派出身的天師毫無惻隱之心，見孤苦無依的小女子落難居然袖手旁觀，想一走了之~~啊~~爹啊~~江湖傳言果然只是江湖傳言啊~~~」

 

「閉嘴……」他頭好痛，現在已經分不清是她身上的香氣讓他頭疼，還是她呼天搶地的哭喊聲了。

 

「唐周你好狠的心！你害我跌倒、害我腳受傷，我沒有要你負責已經夠仁慈了！你現在居然還想把我一個人丟在樹林裏自生自滅~~啊~~~嗚……」

 

聖人之言果然沒有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唐周別無他法，手一點，為了緩解自己頭疼欲裂的腦袋，只好給她下了禁言咒。

 

「啊……嗯……呃……」顏淡感覺喉嚨瞬間一緊，吐不出一字半語。這個死天師居然對她施法下咒！

 

他生平頭一次覺得禁言咒是全天下最實用的小法術了！

 

眼見夕陽西斜，山林黃昏，唐周搖搖頭，左右端詳了一下她滿臉驚詫加憤恨加涕淚縱橫的臉蛋，他實在是忍不住笑聲。

 

他居然還笑得出來！？這個可惡透頂的死捉妖師！！顏淡指指自己的喉嚨，示意他解開法術讓她說話。

 

怎麼可能！好不容易才讓她安靜下來！

 

唐周蹲在她身前，

 

幹嘛？她現在說不了話，只能瞪他。

 

唐周拍拍自己的肩，示意要揹她走。

 

才不要！她剛才腳扭傷，實在沒法才被迫讓他脫鞋、卸襪、摸了腳踝，現在整身趴在他背上成何體統！？顏淡別過頭去，哼了一聲。

 

聽到她那一聲哼，唐周翻一下白眼，「那我就自己走了哦！」

 

不行！他一個人行動迅速，沒人拖後腳，一定很快就能循跡找到奔逃的花精一族。顏淡連忙雙手一攀，整個人掛在他背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背一個如此青春洋溢的美貌少女。她的香味再度襲來，唐周恍惚，意識瞬間朦朧了一下……那個糾纏他多年的夢中女郎……再度現身……

 

他第一次發現，夢中人身上竟也散發一股馨香，而且……那股馨香竟在落日餘暉竄出夢境……在他清醒之時滲入現實……他聞到蓮花與牡丹混合的香味……

 

『手』

 

『不不不不不不不』

 

『鬆開』

 

『不鬆、不鬆、不鬆、不不不不不』

 

『這人都倒了，妳還要抱到什麼時候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腦中突然閃現幾幕既熟悉又迷離的畫面？

 

『吃什麼了勁這麼大？』

 

『要你管！』

 

『要我管？妳不是要當烈士嗎？能不能有點出息？』

 

『不能！你沒看到剛才的架勢啊！你再晚來點，我都要被燒成灰了！』

 

『燒了好！ 本君正好落個清靜。』

 

但是這些畫面他從未經歷過！唐周突感太陽穴一陣跳動，心臟隱隱作疼。

 

他一直楞著蹲在地上幹嘛？顏淡趴在他背上，拍拍他的肩。

 

而且夢中男子分明是自己模樣，夢中女子……卻始終臉部模糊……莫不就是那名跳橋的夢中女郎……打他有意識以來，她就時常出現在他夢裏，不停重覆跳橋那一幕……

 

然而今日為何連白日清醒也浮現此怪異場景？

 

而且透露出比跳橋更多信息？

 

顏淡手臂一摟，偏頭看他。這天師是怎麼了？一直發楞？

 

唐周臉一偏，差點撞上她鼻樑。

 

顏淡一驚，連忙縮回頸子。方才差一點就要親上他……才被他看了腳、摸了腳踝，現在又半個身子貼在他背上……今天可不能再虧了！回頭要跟花精老谷主好好討賞！

 

唐周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滿腔皆是亂人芳韻……罷了！習慣這香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