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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夢.jpg

 

我聞到蓮華花香,那人就在我旁邊。

 

「天界的蓮花美則美矣,卻總是透著一股清冷,夜忘川的蓮花如何?」

 

「翠蓋亭亭,但是花容消瘦,不及凡界紅衣嫣然搖動。」

 

我微微一笑:「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我身邊那人默了默,類似低歎:「顏淡姑娘是個俊才女顏回。」

 

「我沒想到你也讀姜白石的辭。」

 

他在我身邊低笑一聲,道:「這闕辭獨特,通篇寫荷,卻無代入一個荷字,只除了辭前小序,所以我印象深刻。」

 

「確實,白石道人的小序也寫得挺有詩意。『薄荷花而飲』之幽閒,『相羊荷花中』的取樂意境……只因你化辭入語,喚醒了我的記憶。

 

那人又用乙藏的聲音笑道:「他的〈疏影〉亦是如此,通篇寫梅,卻無一梅字,但是字字有梅,句句非梅是梅,」

 

我忍不住亦跟著他的話輕笑接口:「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心裏懷揣的全是梅……無盡韻味。」

 

他在我身旁嗯了一聲,道:「白石的辭香冷精美,初看絲雲弄月,但是愈嚼愈碎瓊瑤,韻深……境窈。」

 

「還以為乙藏閒來只喜飲酒,或是在酒棧找樂子……沒想到也是個嗜讀之人。」

 

「……人有很多面……總不是妳看到的那一面。」

 

「我看不到的……那一面是長怎樣的呢?」

 

那人默了一下,又用乙藏的聲音開口:「……走吧。聞到花香,也算是賞過蓮花盛開了……莫再耽擱-」

 

「乙藏這麼不想再看到我?一離開酒棧便頻頻催促……」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渡忘川。」

 

「嗯,謝謝你的提醒,」這人永遠都這麼理智,不會被感情所動。

 

他攙扶著我,緩步前行。一路平坦,與我走了快九百年的忘川界域全然不同。他配合著我的步筏,走得極慢,想必是他沿途施法夷平所有的坑坎不平吧……你,總愛做讓人誤會之事

 

我,又會開始掉入一個……我對你來說是特別與眾不同的存在這樣一個迷夢陷阱……可不可以在最後一刻,停止你騙我的把戲了?

 

忽地,陰風起,箭矢飛,那人把我護在身後-

 

兇禽繞身,惡獸頻嘯,我看不清聽不清,但是明明近在咫尺,卻只聞振翅之聲,流潦身周,煞土之震,隔靴晃動-

 

我一急:「應-我只剩下一天了!你快走!」想必他是用結界罩住了我,所以我毫髮無傷。

 

聽他們對談,竟是冥界鬼王率兵來捉拿我這個四葉菡萏!?

 

週遭氣流滯重,瀰漫陣陣殺氣,他擋在我身前已經歷一場惡戰,我聽到淒慘無比的鬼差痛嚎聲,夾雜兵刃執地聲與猛獸狂哀聲……來者不善,陰氣洶洶,即使他是戰神,我依舊焦心無比……對方人多勢眾,他是孤身一人……

 

「顏淡,我沒事,冥王暴戾無端,我早就想教訓他了!」

 

他話說完,兩道風分別吹向我雙耳,頓時,我世界一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交談。

 

我雖聽不到外界動靜,但是我聞得到陣陣惡臭。那惡臭……十分像我從了無橋彺下墜時,不斷入鼻的惡鬼焦肉味……他……

 

我閉上眼,往後一仰,哀莫大於心死的把顏淡拋下了無橋……

 

這個人卻跟著跳了下來……

 

我以為我會支離破碎,但是挫骨揚灰的卻不是我,而是我身旁造惡飢餓的兇鬼猛煞被他碎為微塵……臭穢之氣,不斷撲鼻而入,入我胸腔,宛如惡刺蒺藜,刮我咽、刺我喉、刈我胸腑,我疼痛難耐,但是……撕身之苦楚銳減,猛鬼之暴吼劇增……他做的與他說的全然不同!他拼盡了全力保護我,射殺一隻隻凌虐撕扯我的餓鬼,那些惡魂魍魎灰飛煙滅的毒煙惡氣不斷傳來,雖然我看不到,但是一陣一陣都在說你用盡全力……就跟現在一樣……

 

那時是,現在是

 

應淵,一切只是因為你覺得『欠』我?

 

因為受我半顆菡萏之心得以活命後的無以為報與歉疚?

 

不要再給我希望了……太殘忍了!

 

應淵,這夜忘川我已經走了八百多年了……我真的、真的、真的累了……

 

我破不了他設下的結界,直到他收拾了冥王,一切歸於平靜,他才走到我身邊,伸手扶我-

 

我甩開了他的手

 

「我自己走」我手提冥火燈,才往前三步,就被路上的小石子絆倒了-

 

他連忙過來,「顏淡-」伸手欲扶-

 

我再次拍開他的手

 

「我要自己走。」如果他想當乙藏,那就當吧。我,也沒有心力與他拔河了。「我自己渡忘川。渡得過就過,渡不過就死-」

 

他這次強力的拉住了我的手臂,我甩不開-

 

「我絕不讓妳死」

 

「八百多年了……你怎麼……沒有在我走的第一百年就來……跟我說你有冥界祕法可以助我渡忘川呢?」應淵,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找我?

 

「……」

 

「你知不知道冥火燈的火種有時要逼渡川者忘卻前塵,會不斷竄燒到我身上?」

 

「……」

 

我感覺到他抓著我的手指慢慢縮緊。「你知不知道忘川的水很冷很冰,在第一個百年時,我就把鞋磨穿了……可是乙……當差的你那時候告訴我,你不能幫我、不能讓我好過,你不能讓渡川者生眷戀徘徊之心……」

 

「……」他的手指陷入我的肉裏。

 

「第二個百年,我的視力開始模糊」

 

「……」他的手指極細微地顫抖了一下。

 

「第三個百年,我再也不敢照酒棧裏的鏡子……那朵很漂亮的菡萏漸漸枯萎了……」

 

「……」他用力的倒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很竭力克制著什麼。

 

「第四個百年,也好……我看不清四遭,也看不清花白的頭髮……我……居然有白頭髮了……第五個百年,我聽力也不行了,乙-你常常要站得我近一些安慰我:『今天先回酒棧,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就能順利渡川』……第六個百年,我只能看見微光,連跟酒棧老闆借來的幾本書也看不了了……第七個百年,吃什麼都沒味道-」

 

他一把將我摟進懷裏!

 

「你、」我不斷捶打他,用我沙啞的聲音,哭喊、控訴:「你怎麼到現在才說你有辦法讓我忘記!你怎麼到現在才說你要幫我渡川!」

 

「……對不起」他用乙藏的聲音跟我道歉

 

我沒有力氣揭穿他了

 

我在渡,我也在等

 

我等來的,依舊不是我想要的

 

你依舊是來送我走

 

你這麼愛普渡眾生,那,「……乙藏,要嘛忘,要嘛死,否則身處何界,都是無盡忘川。」

 

他撫摸我的頭髮,低聲:「這一次,我一定達成妳的心願」

 

他的話,像一把利刃刺進我的半顆心臟

 

應淵,我多希望,你說:我不做神仙,我跟妳一起渡忘川,我與妳一起去凡界,顏淡,妳在哪,我就在哪。

 

我伸手,摸-

 

他沒有阻止我

 

我摸著他的臉

 

手指一片滾燙

 

彷彿聽到他說:我們緣份已盡,眾生,妳一定要放下

 

在他面前,我沒有名字,我只是眾生

 

他抱著我,抱得很緊,很緊,我,快喘不過氣,我,快要窒息

 

應淵不再說話,我感覺到他的顫抖,我亦可以感受到髮際一片溼……我明白了,他想要還清這筆債,他也想要解脫,他也不想再被羈絆,他想要跟我兩清,他不想再欠我一絲一毫……先渡了我這個蓮花債,他就能毫無牽掛、清心寡慾地承擔他的三界、護祐他的蒼生……

 

好,應淵,我全你的願

 

你也全了我的願吧!

 

我撫摸他的臉,哭著說:

 

「心已恨君,唯願相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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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掠空,神鳥戲飛,遠方蓬萊傳來仙樂陣陣,啊~~這是姐姐愛聽的白鶴玉露……好久沒看到這麼七色煥彩的景致啦~~鳥羽隨著天光折射變化顏色,有幾隻圍繞在我身側打轉……呵……我在懸心崖餵了三百多年的水族,可沒餵過鳥族,可這些羽毛炫麗的神鳥還是不斷盤旋身周。

 

天朗氣清,大鯤在雲深處翻滾,灑落片片星屑……嘩~~我伸手抓握星屑,星屑如玉,落在我掌心,顆顆晶圓玉潤,暖暖生煙,白日星屑與夜晚星屑各自嬌俏,夜晚星屑有如冰晶,冷冽清麗;白日星屑,瑩瑩似玉,水落藍田。我看得透徹,也跟著一心盈然。

 

~~我一個小小仙侍怎麼會知道夜晚星屑長什麼樣子?

 

像我這種排不上仙階的小仙侍只能抬頭遠遠的看星星,根本無法親近滿天繁星,更不可能親手掌握星屑呀~~

 

我轉身瞥見,不遠處,有人立在一座巨岩旁,他身著白衣,清淺淡立,佇立風中,宛如白梅。

 

風中白梅,眉目如畫。我走近他

 

巨岩上題:了無橋

 

了無橋……我竟來到了無橋……

 

手裏揪住的星屑溶化在掌心,橋上只我與他貳人,我一步一步走近,心臟也一跳一跳越劇烈……

 

他……

 

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

 

為什麼當我越靠近他我的心越痛?

 

一直絞、一直絞……我皺著眉,揪著我胸口的衣襟……好痛!我的心好痛!

 

這個生得極好看的男神仙眉眼之間……

 

有一股哀傷

 

淡淡的眉眼

 

濃濃的哀傷

 

他……像丟了整顆心一樣

 

我仙力低微,又只是個在懸心崖餵了三百多年水族的小仙侍,九重天隨隨便便遇到一個神仙都比我高階,眼前這神仙的位階一定比我高……

 

先拜再說

 

「小仙顏淡,不知如何尊稱上神?」他是我在九重天見過最最好看、最最仙風道骨的神仙了!不管是不是上神,如此尊稱,對方必定歡喜。

 

他沒說話,只是伸手,撫摸我的臉龐……滿眼不捨。

 

「唔……上神,我……認識你嗎?」我為何想不起來

 

這上神淡淡一笑,然而他的笑,卻是我見過最惆悵、最悲涼的笑,怎麼……笑容也會使人看了想落淚?怎麼會有人笑得讓人看了心會這麼酸?

 

他捧住我的臉,凝視我的雙眼慢慢紅潤……咦……他……他怎麼偏下頸子、他、他……

 

不行!

 

我伸手正要推開他-

 

卻教他用力地將我摟進他懷中!

 

這、這怎麼一回事?

 

這個、這個男神仙這般衣冠楚楚、溫文爾雅……怎麼這般唐突好色!

 

「你幹嘛!你想做什-唔-」他在幹嘛!這、這、

 

這、是、我、的、初、吻、啊!!!

 

這、這個登徒子!他不知道天條首戒是情戒嗎!!他是想害我上天刑臺受情罰嗎!!!

 

我、我仙力這麼低微,上了天刑臺還得了!第一道情罰冰刃我就嗚呼哀哉了吧!!

 

神仙不可貌相!他長得這麼玉潔冰清、翩翩儒雅,誰知如此行為不檢!!

 

他吻得好深,我……我都臉紅心跳起來……不行!顏淡!這個男神仙正在輕薄妳啊!我怎麼能被他吻得暈頭轉向……我怎麼能心生一絲我喜歡他這樣子吻我的感覺!?

 

我努力集中理智推拒,但是他抱得我很緊,我推不開他,在我覺得自己快被他吻到窒息之前,他總算結束這個吻,卻依舊緊緊摟著我,像是要把我與他揉成一團。

 

「……我……」他亦有一絲喘息,「已自證我心……」他低訴,聲音有點溼,如天晨欲晞的悲露,如天陰欲哭的苦雨。

 

什麼?他……跟我證明什麼心啊?我又不認識他!

 

「斷念吧」他將臉埋在我的頭髮裏

 

我壓根兒對你沒什麼歪念頭好嗎!你、你快放開我!你力氣這麼大,我推不開你!你……你別害我上天刑臺!我欲哭無淚,實在很怕被別的神仙瞧見,有個男神仙抱著我不放。

 

然後,我又感覺到髮際的腮旁有點溼,他竟哭了,該哭的人應該是我吧~~~

 

好久好久,我被迫與他在了無橋上站了好久好久,他終於放開我,我倉惶的看著他,有點不知所措,忘記應該趕快逃跑,遠離這個登徒神仙!

 

卻在這一眼,瞬間閃過一絲領悟:

 

他的那句斷念吧』不是在對我說

 

 

然後他那張好看的不得了、俊俏的不得了的臉又浮現一絲弄的笑

 

逐漸,他化成金露,消散在風中

 

我莫名其妙一陣心痛

 

雙手竟然下意識地伸出去想抓住這個輕薄我的男神仙

 

但是

 

什麼也抓不住

 

遠方吹來一片黃色葉片,落到我眼前,上面浮現一行字:

 

『妳是忘了,但是我再也忘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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