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百年
羲和日御駕車漸入虞淵,夕霞流麗,彤雲聚闔,遠處仙山崢嶸拔萃,山映斜陽,蒼碧樹密,點點星塵簇集成環,宛若天水流淌在日曜層巒間,溯迴反覆,倘若了無橋早早在四周設下結界,不再有癡男怨女跳橋,那麼這裏不失為一個了悟一切、濯纓濯足的好地方。
『無論是在衍虛天宮,還是在地涯的茅草屋中,無論是何時、何地、何情,你有沒有過,片刻的動心?』
一列天兵就在不遠處,個個身披鎧甲、劍拔弩張,但是有我在,他們尚且不敢對妳動手。
但我,越是想安排妳的去處,妳越是跳脫、越是反抗。
我有沒有動心?
將死之人,氣勢凌人,顏淡,妳終究與我不同,我是個秩序維護者、執法者,妳是個秩序破壞者、反動者,個性決定命運。
我便是動了心,才逼得妳傷心欲絕地跳了橋。
那日,妳質問我的當下,胸口如有千斤重,眼角淚滴幾乎滿溢,我不能讓天兵們看到我不捨依戀的淚,我無畏情罰,那是我該還妳的皮肉痛,但是妳必死無疑。
於是,我退立一旁。
倘若讓妳瞧見我喟歎情深緣淺的無奈淚水,必加深妳的眷戀之心,那麼這些對峙拔河功虧一籄,我依舊得眼睜睜看妳神消命殞。
我的妻,生命可貴,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待妳仙齡漸長,妳會慢慢明白……我兀自鬱結輪轉,妳卻已心灰意冷……
跳 橋
『真 是 瘋 了』
我 縱身一躍
第二個百年
苟誕居前的蓮花全開了,紅萼翠莖,亭亭玉立。春風多事,撩紅吹綠,幾朵搖曳,搖皺一池春水。情人已遠,再無密約賞花之期,蓮兀自開,花韻不再,在我眼中,空有清姿,不復清麗可愛。
芷昔今日遞上《渡川者名冊》,上面出現了我最刻骨銘心的兩個字
妳竟花了兩百年才渡過夜忘川……
那一刻,我的心臟陣陣抽搐……
尋常魂魄七日便可渡過,執念深的七年便亦順利渡川,我的妻……妳竟耗了兩百年在淒清酷寒的夜忘川……
卿卿,終是為夫對不住妳……
顏淡,終是應淵負了妳……
我用靈力澆灌我們的樹,我已經失去了妳,回憶是我唯一剩下的了……
既已相忘,唯願卿安
第三個百年
陸景來報,止駘園的白玉茗全枯了……它們也在悼念妳的跳橋日吧……
主人都不在了,再多嬌也是枉然
情罰之後,我自請離宮已三百年,一百年前,妳已順利渡川,想必妳前塵盡忘,沒有應淵的凡間生活,應該很逍遙快活。
再次踏進衍虛天宮,是為了妳的白玉茗,古亭若沒有玉茗堂主人鍾愛的白山茶環繞又怎麼會是妳的牡丹亭
我揚手,再次催發土壤裏的玉茗種子,衍虛天宮靈氣匯聚,縱使花落葉枯,但是只要根埋靈壤,再施法催化,便又一片生機盎然。
我坐在亭內,賞妳的白玉茗。佳人已遠,佳期已渺,花魂無主,我心無憑……衍虛天宮的仙侍見我再度歸來,哽咽涕零,黯碧之氣頓時青亮煥發,屋簷風鈴再次琤琤玎璫,佳木感主,紛紛抽芽,仙侍迎主,個個歡慶,頓時茶香四溢,花香四漫,書香四盈,喧笑聲再起,庖饌聲再騰,但是,
衍虛天宮的主是回來了,白玉茗的主哪裏去了?
牡丹亭的主此刻何在?我心頭的主如今花落何處?
第四個百年
我下界蕩滌魔界餘孽,路過幾個村邑聚落
每個村莊剛好都有集市,每個集市碰巧都有戲班,大則有戲臺,小則搭個小小的戲棚;我化身凡人,坐在戲臺下,看《牆頭馬上》,賞《紅蓮債》,觀《西廂記》:
「謝當今盛明唐聖主,敕賜為夫婦。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戲臺上,張生如願,抱得佳人歸,與鶯鶯長相廝守……我淡然一笑……走出戲棚,一絲惆悵,怎麼有待月西廂記,卻不見牡丹還魂記?
回到天庭,神廟基柱嚴重毀損,眾仙家齊力苦思修補,我屏氣凝神,嗅到一絲妳的氣息……
心頭一震
我是個不祈願的神仙,我覺得神仙的願望要由神仙自己努力達成,所以我甚少踏入神廟,沒想到……
化去障眼法,神廟柱石搖搖欲墜,上頭攀有菡萏根莖,但是年久日深,妳修為又不高,根莖腐朽快支撐不住石柱,我耗神費力施法補強,妳曾經想剪下我的髮絲為我祝願,可見妳一定虔信祝願神力,既是妳虔信之事,我亦為妳守護……
「帝君!?」
但是下界時突遇一支魔族長老遺孽伏擊,四百年前,夜忘川邊,我焚真身護妳元神不滅,傷及根柢……此次以少擊多,不慎受傷,傷筋動骨……漸失意識……
顏淡,來日我再下界尋妳……尋妳最愛的牡丹還魂記……
第八個百年……餘……
將盡
是錄鳴的哭聲喚醒了我
他說妳根本沒渡過忘川!?
顏淡……
我後悔莫及
夜忘川未渡者逾九百年將灰飛煙滅!
顏淡……
「原來我從未懂過妳!」我懊悔莫及!
妳剜心相贈,是以命相許
妳以心為媒,是託付終生
妳欲白頭相守,我卻黑髮別離
我錯了
顏淡
我錯得多離譜
但是離九百年只剩三日了!
顏淡……
八百多年前,妳多麼決絕,妳轉身,未回頭看我一眼
最後一幕,是我拾回妳丟掉的曉夢蝶蠶繭……
妳不要夫君了,妳也不要苟誕了,妳更不要再為我添一個三寒了……
妳的背影寫滿恩斷義絕,但是妳為什麼沒做到!!!
忘川天寒地凍,觸目斷腸荒涼,這裏本就不是充滿生機之地,自然遍地荒蕪,開不出花,長不了草,樹是鐵樹,全是地獄刑具,有刀樹、劍樹、火樹、鐵鷹聚集之、鐵狗環繞之、鐵蛇盤桓之……全是在警惕欲渡忘川人莫忘地獄刑名恐怖,來日轉世投胎萬勿為惡!
時飄雪,偶落霜,雷電晦冥則風雨大作,四散冰庖則滿地瘡痍,忘川環境惡劣就是要促幽魂快快渡川輪迴,偏妳……
我心一慟,伸手一指,變換了自己的嗓音
八百多年過去了,我的妻,妳可還願意見我?
女子最重容貌,尤其我的菡萏是上古遺族,甜美嬌麗更勝其他菡萏百倍,在夢中,妳曾說所有妝扮都是為我……顏淡,縱使妳飽經風霜,依舊是我心上之人
苟誕屋中,妳從不厭煩我火毒惡狀,夜忘川邊,我又豈會嫌棄妳髮蒼視茫
回到忘川酒棧,我扶妳坐在床沿,取來一盆熱水,低身蹲坐在妳身前,撩妳裙擺-
妳縮腳制止:「乙藏,你做什麼?」
「我……為妳洗腳。」
妳搖頭:「我自己來。」
「沒關-」
「你我雖已相識快九百年,但是,女子的腳踝豈能讓丈夫以外的男人碰觸。」
我心頭一熱:「夜忘川是生死邊界,生時的道德規章在此可因時斟酌因地制宜,況且妳雙腳浸泡川水過久,凍傷皸裂,我這水……是央酒棧老闆投藥燒煮,可療妳腳傷……顏淡,妳我相識快九百年,不必罣礙。」
「道德規章……」妳撇唇輕笑了一下,卻仍是搖頭。「但我心中自有一套規章。除了……」妳頓然住口,又勉強綻笑:「還是我自己來吧。」妳將手中暖爐擱在床畔茶几,彎身伸手摸索。
我輕輕握住妳雙手,看妳
除了我是嗎?
「乙藏……」妳抽回手。「你今日是怎麼了?」
除了我,妳不會讓其他男人碰妳腳踝?
「我只是……再兩日妳就要離開夜忘川,想為妳做點事罷了。」
「謝謝。」
我將水盆移近,方便妳摸取。妳將雙腳泡入熱水中,眉一舒,看來是感覺到足浴的舒爽了。
「乙藏,」妳拿起手爐。「你這香……誰給你的?」
「……」我瞧向妳
「最近可有天界的人來過夜忘川?」
「……為什麼這麼問?」
妳略微沉吟,半晌,才開口:「奇怪,這香味好似……」
「好似什麼?」
「……沒什麼。」妳搖頭,嘴角掛著淡薄的笑意:「我五感漸漸褪失,嗅覺怕是不靈敏……就隨便抓了記憶中的香味來搪塞。」
「顏淡,」我不可再為一己私情枉送妳性命,只剩兩日,我首要任務是讓妳忘卻前塵,順利渡川!「天界種種,於妳應是不堪回首,莫要再留戀,明日,我陪妳一同渡川,不枉妳我相識一場。」
「是不堪回首……乙藏,冥界沒有荒謬的天條禁錮,你心中……可曾有或現在有愛慕之人?」
有
妳
坐在我面前的妳
「為什麼不說話?」妳一哂:「我在這裏又沒有朋友,除了偶爾同你說說話,就一直是我自己一個人……我是要告訴你,如果你心上有一個女子,你一定要同她坦承你的心意。不要讓她猜、不要讓她疑惑,那種猜測和等待的忐忑不安太折磨人了。但是若有女子對你有意,而你完全無心,那麼你一定要離她遠遠的,不要讓她誤會、不要給她希望,那種好夢易醒後才發覺全是一個人的戲……對她太殘忍了」
從不是妳一個人的戲,是我們兩個人的夢。「顏淡,」我盡力維持聲調的平穩:「忘了該忘的人,往前看,不為別的,就為妳自己。別人會負妳,但是,妳千萬不要辜負妳自己。想想,妳還想做什麼,妳還有什麼還沒做。好嗎」
妳閉上眼
雙手緊緊揪著暖爐
我看到妳……抓得很緊……指節都泛白了……
淚水從妳緊閉的眼縫淌了下來
「……應……淵……」
我的妻……我顫抖的指尖點化妳的淚滴
「乙藏,我……我想再看看他……我……顏淡很想他……」
……顏……淡……
「我知道我很沒用……但是乙藏……我也希望我自己很有用……每天早上離開酒棧,我都告訴我自己,今天我定要相忘、今天我定要渡川……但是我的腳才剛踏入川水……他便來了……」妳發自肺腑無望又無助地痛哭:「八百多年過去了,每日每夜的輪迴,從滿懷信心、到自我懷疑、再到敗興而歸……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乙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忘得這麼快可我偏偏忘不了!!!」
「我幫妳」菡萏,妳從來沒做錯過什麼,妳只是遇上了我……只是愛上了我……而愛-不該讓人受苦若此!「顏淡,我幫妳。」我抓住妳六神無主劇烈顫抖的手,穩定思緒,妳此刻心亂如麻,我不可隨之起舞,更不可再添妳心亂。
「……」妳茫然張望,但妳視覺退化,除了微光,早已看不清楚實物。「你怎麼幫我?」
「冥界祕法,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啟用。如今九百年之限將至,我可以破川水,助妳下忘川。顏淡,聽我的,」我摸摸妳至今猶別在髮上的沉花簪。「我一定助妳渡川,絕不讓妳灰飛煙滅。」時程緊迫,我不能再寄望妳能獨立渡川,我必需強行將妳所有記憶鎖進沉花簪、焚斷妳的情根,下凡投身為妖。
「……聽你的?」妳忽忽伸手
我攫住妳的手,不讓妳觸碰到我的臉
我……露出了什麼破綻?
「……只要我乖乖聽話……」妳訥訥的說
「……顏淡?」我露出了什麼蛛絲螞跡?
「好,這次我聽你的。」妳把腳從熱水盆裏抽出來
我將棉布遞給妳
妳沒接過來,微微一笑:「你幫我把腳擦乾吧」
我盯著妳目力漸失的眼睛。妳,甚至不可能看清我的臉部輪廓!
我輕輕將妳的雙腳包裹在棉布裏面,輕按,低頭審視,雙腳通紅,但是凍瘡已消。
侍侯妳躺下,妳的手伸出被子,揪住我的衣袖。「怎麼了?」
「留下來陪我。」
我笑:「好。」
「……這八百多年來,我就沒一日安枕過……」妳也笑了:「不過,我想,今晚一定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我坐在床沿,低頭看妳。「今晚恰逢夜忘川守歲,整夜都會奏鳴鎮魂曲,妳定會安眠。」
「嗯……」妳閉上眼睛,唇角含笑:「你說的冥界祕法是否真的有用?」
「嗯。」
「可以讓我把……有關那個人的一切全部丟掉?」
「……」心中酸楚,但是我勉強回應:「可以。」
「那就好……這一次……」妳說話的聲音越來越細:「要說到做到」
我看著妳沉入夢鄉
我在妳床邊化了一雙靴
然後,一手握著妳伸出被外的手,我坐在床前踏腳的木凳上,一手撥撥妳的白髮
如果,可以跟妳一起白頭到老,不知,該有多好
在苟誕居的夢裏,我們還沒有一起白首偕老
我將下顎枕在床沿,寧靜凝視妳熟睡的側臉
忽然一隻藍色的蝴蝶栩栩然飛來,曉夢蝶蠶繭,唯有感知真愛,才會破繭而出
我微笑看著那隻蝴蝶飄然而來,翩然而至,它繞著我與顏淡飛舞,在床四周,一圈又一圈,完美又圓滿的畫弧。
看著自己白髮的妻子入眠,這種平凡又甜美的幸福,至少我也擁有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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