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經過這座惡名昭彰的了無橋
『醉眠中山酒,夢結南柯姻。寵辱能幾何,悲歡浩無垠。回視人間世,了無一事真。』
應淵……我看著他的背影
廋削挺拔,支天撐地,睥睨邪魔,威懾三界
這個男人,不是拿來愛的
總是我傻了,貪了……才落得今天被螢燈誣陷下毒的下場吧……
螢燈構陷我以四葉菡萏根須下毒,我怨。但是,最讓我痛的,是受縛於雙生蓮強弱之說的姐姐,竟然讓螢燈慫恿,與那蛇蠍仙子聯手,入我於罪。
姐姐來獄中看過我,痛哭悔恨,她說她一直以來困於強弱之說的心魔,說我不顧她受創的卑微心態,還說她不能再眼睜睜看我受應淵君蠱惑……才會和螢燈合演一齣戲,但是她萬萬沒想到螢燈是想藉機置我於死地,姐姐的初心只是想讓我離開衍虛天宮,遠離應淵帝君……
姐姐,妳與螢燈聯手便錯了,螢燈愛應淵而不得,越接近應淵的仙子越不得好死,妳卻盲目錯信了她……我若離開,天界僅餘妳一株四葉菡萏,妳的處境不是更加艱險?
姐姐,妳說應淵犯戒事小……妳又錯了,他恪守天條、心懷六界,縱使在最脆弱的時候與我遊戲,他怎麼會為了一朵小小的菡萏犯戒!?於他而言,我只是個仙侍、只是個樂子、只是個自作主張剜心的傻子……
應淵帝君,是拿來崇拜的、尊敬的、是要人供上神壇的……
我停步,了無橋上的風奇冷,我身著單薄白衣,仙力又微,渾身打顫
「醉眠中山酒,夢結南柯姻。寵辱能幾何,悲歡浩無垠。回視人間世,了無一事真。」
他聽到我吟的詩,也停住了腳步,然後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總之,在我聽來,都是一些嘲笑跳橋殉情之人的話。
是的,應淵帝君普渡眾生,在他眼裏,眾生一切平等,我,並沒有比較特別
他若輕視跳橋之人,我亦嘲弄回話:「你曾經說過,若是有一天我動了情,你便會親手殺了我,如今我已經動情了,你為何還不動手?」
他立在那兒,我步步逼近,應淵,你慈悲為懷是嗎,你憐憫上古遺族四葉菡萏這條命是嗎?
押送我上天刑臺的天兵聽到我動情的言論,紛紛拔劍,應淵眼一掃、聲一厲:「別動她!」
是啊,能取我性命的,只有您-東極青離應淵帝君了!
您要親手收拾不服管教、明知故犯的頑劣仙侍!
「回視夢中情,了無一事真。」我自嘲地哼了一氣,淒涼地望著石碑上了無橋三字。
「妳有任何話,等受刑之後再說。」
不,應淵,我沒有錯,我不上天刑臺。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亦不自覺有何錯。唯一錯的,是那個男人,是你-應淵!
我不會跨到橋的那一端,坐實你們的指控。你們覺得我無力反抗,我就必需得屈服?讓你們隨意栽我贓?污蔑我?
他慢慢靠近我,站定在我身前,天風襲捲,將他衣袂拍拂作響,雲氣籠罩,那張不言不笑的皎皎面容,低垂眉眼看我,宛若開悟的佛……
天風刺骨,我渾身發抖,站在這麼高危的了無橋上,我頭暈目眩……沒想到,這是我在天界凝視的最後一道風景:
高冷,無情,不容許七情六欲,只允許枉生為仙,裝聾作啞、癡活一世、求最終的涅槃?
可 笑 至 極!
滅情絕愛,視而不見,就能解脫?就能天下太平?
我仰頭看著這個心懷三界蒼生的戰神,開始一件一件焚燒我最後的幾絲眷戀:
「我想問你,你是堂堂的帝君,你走過三界萬年,俯仰一世,在你的心裏,難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讓你心動過,想讓你擺脫這天條的束縛嗎?」
雲漢在他身後翻捲,那張臉在天霞流光中,落下幾許陰影。
「顏淡,妳想要的答案,沒有妳的生命重要,妳明不明白!」
「可我現在就想知道這個答案!」他的聲音有一些波動,但是我拷問的聲音比他更加清厲!
我要丟掉我在天界所有的牽掛,芷昔……她如此待我,姐妹之間,再無虧欠。
如今,只剩他!
「無論是在衍虛天宮,還是在地涯的茅草屋中,無論是何時、何地、何情,你有沒有過,片刻的動心?」我要流盡我最後一滴眼淚,斷盡最終的是非!
我是審問者,不是受刑者!
應淵,今日,我一定要一個結果!
此刻,我非得要你面對一切不可!
而結果-我、自、負!
他,擰了一下眉
我聽到了身後天兵們鎧甲碰撞的聲音,似是摩拳擦掌,要整治我這個大逆不道的狂悖菡萏!
他,不言不語地盯著我
我聽見冷酷無情的風聲,彷彿有許多了無橋下的冤魂已經探頭來看,引頸翹望,期盼新夥伴的加入。
應淵,說話吧,給個答案吧,讓我們了結這一切吧!
他眨眨眼,無瑕無感的臉龐終於不再似佛,無法再五蘊皆空了,他的眼睛開始有點情緒的泛紅
然後,就跟在苟誕居裏說他會認出我的話一樣,一樣是在訴說真理的口吻:
「我已心許蒼生,再也容不下其他。」
很好,應淵
我可以丟掉你了
我也可以把顏淡丟掉了
我敢問,我就敢承受!
我敢愛,我就敢心碎!
顏淡的命運顏淡自己決定,他給出了答案,便背對著我,走到一旁。情有始終,始於菡萏自作多情的誤會,終於戰神堅守原則的澄清。這個答案,很好,很符合彼此的人設,貫徹始終,毫無衝突。
我輕腳慢移,閉上雙眼,跳下了無橋……
但是,好痛!
好痛!
了無橋下並不是無感無覺,不是一死百了,我聽到好多好多可怕的惡鬼呼叫聲,冤魂纏身,如千斤之枷夾頸,我覺得我快窒息,脖子快被夾斷了!有的兇魅如火鍊捆身,一圈又一圈,炮烙灼燒,我聞到燒焦的味道,卻不知是捲繞我的焦屍味,還是自己的焦肉味?高速下墜的同時,從四面八方襲來一記記飛刃,宛若凌遲之刑,我聽到帛裂聲,我也聽到魍魎哀嚎聲……芷昔,原來了無橋下有好多兇神惡煞,他們會吸血掀皮、撕肉啃骨……錄鳴,凌遲極刑不只一萬多刀,我感覺我承受了比一萬還多一萬的刀鋒,我皮開肉綻、體無完膚,你若來替我收屍,一定認不出我是顏淡……余墨,你千千萬萬別傻傻的跟著我跳了無橋,這些冤魂像小蟲子一樣不斷嚙咬,在我的皮肉骨髓鑽上鑽下,我整副身子快被鑿穿了,血洞淋漓……
應淵……我好痛……顏淡真的好痛……
我忽然察覺自己的身子停止下墜,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將我攬進懷裏,我總算碰到了一個溫熱的身軀。我靠在他的胸口,感到安全,那些飛身惡魔再也撕扯不了我,我閉緊眼喃喃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人,他的名字是
「應淵……應……淵……」
我做了好幾個夢,我夢到應淵跟著我一起跳下了無橋,我夢到他一臉焦急的朝我伸出手,我夢到他不再沉著冷靜,而是又急又慌的想盡辦法加速接近我……他用盡全力施法消滅我身邊如狼似虎的惡魂,但是群鬼如潮,他亦受傷了……他顧不得欺近他的鬼魂,他只是不斷不斷地燒殺我身旁餓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上有恐懼有害怕,戰神像是怕我跌入無底深淵、被惡鬼撕扯粉碎……
我還夢到他劈開岩壁,頓時地殼震動,岩壁裂出一道僅餘一人通過的狹縫。他雙臂緊緊抱著我離開猛鬼聚集的深谷,然後他溫暖的雙手撫摸我身上疼痛的裂口,但凡他手指接觸過的傷痕,都慢慢癒合。他花了許久的時間,輕柔的為我療傷,我在他懷中,聞到他身上帶有腥味的沉水香……啊……他也受傷了……我模模糊糊的伸手摸了他臉頰一下,他覆住了我的手掌,輕聲:我沒事
我又夢到他褪下我的衣衫,手掌貼在我孱弱的胸口,沛然真氣匯進我心臟,我整身慢慢地暖了起來,我感覺四肢不再僵硬,身體也不再有任何疼痛,甚至還微微地冒汗……
我夢到我回到了苟誕居,那個被我送去焚元爐的沉香爐竟然完好無缺地放在几上。我聞到了熟悉無比的沉水香,味道三變,先是檀香,後是芬陀利花香,最後是甄叔迦寶奇香……應淵,你是不是也傻傻地焚燒自己的真身,只為緩解我的痛楚……不要……不要這麼傻……帝君是要佑護三界生靈的,你要是因此傷及仙軀損及修為怎麼辦?以後在與邪魔應戰的時候會吃虧的……
應淵坐在茅草屋裏,坐在那張竹藤編織的椅上,他之前常常坐在那兒偷偷雕刻那個告別的禮物。應淵依舊一頭花髮,面如冠玉,但是,當他聽見我的腳步聲,頷首微笑,黑白分明的眼眸聚不了焦:
『過來。』
他的眼睛依舊看不見,可是當我走近他時,他朝我伸出手:
『顏淡,妳去哪裏玩了?還知道要回來。』
他知道我是顏淡?我噙著淚,可憐巴巴地走到他身前,應淵拉著我,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有些焦灼,又急忙摸我髮髻:『怎麼受傷了?我給妳的沉花簪呢?怎麼沒戴著?』
『我要把你丟掉,你送我的沉花簪,我自然也是要丟的。』
『為什麼要把我丟掉?』他將我拉進懷中,讓我坐在他腿上。
『因為你說過等你可以看見了,你會認出我的……但是你沒有認出我,你還認芷昔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在他懷裏,很是委曲的哭了。
『傻瓜,誰說我沒認出妳?』他用手指揩拭湧出我眼眶的淚,像一個丈夫一般溫柔細語:『整個天界都說芷昔剜的心,受了重傷,天醫館搶著為帝君的救命恩人療傷。可就我,知道剜心的人是妳,贈妳雪靈芝、讓妳去收集蓮花香露、逼妳泡藥浴、迫妳喝下那一帖又一帖天醫館的高級藥材……顏淡,認是什麼?』
居然跟元始天尊說一樣的話……夢裏的我狐疑審視,『認,是忍著不說話?』
『嗯,』應淵點了一下頭,他刷刷我的髮,十分愛憐地摟著我:『認,是忍著沒說話,但是,我一直在讀……妳沒發現嗎?那……妳也沒讀出我的認啊!』
『你默默讀在心裏,我怎麼會知道你認出來了!』
『我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我要妳好好活著』
「你根本不懂我要的是什麼……」我感傷地喃喃自語。
「顏淡,還疼嗎?」
「嗯?」當真是應淵的聲音!?
「還有哪裏疼?告訴我」
我震了一下,睜開眼,我是死了?還是在做夢?我不是跳了了無橋嗎?應淵現在怎麼跟我一處?
「應……淵?」
他狀似鬆了一口氣,低下眉眼,說他只是幫我修補元神,解我六根痛楚,但是我仙靈已碎,無法再回天庭,然後他問我還有哪邊感到特別疼痛-
「應淵!」我傾身抱住他,緊緊緊緊地摟住他的頸項,喜出望外,將臉埋在他頸窩哭泣:「你真的跟我一道跳下了無橋!?你……你沒有食言,你、你其實早就認出我了對不對……」
應淵的身子很溫暖,他任由我抱著他,沒有回避。
我抽抽噎噎哭泣一陣之後,依舊聞到陣陣夾帶血腥味的沉水香,連忙放開他,又見自己手上無傷,卻沾滿血跡……
「應淵,你受傷了?」我這才仔仔細細瞧他。
他身上的傷不比我少,而且我見他脖頸、手背、白衫綻處還不停滲血……「我真身是四葉菡萏,傷口慢慢會自然癒合……」
他搖搖頭。「妳仙靈盡碎,等到妳四葉菡萏的真身恢復靈力療效,妳早就元神耗損殆盡,六識全無,魂飛魄散了。」
「那你怎麼辦?我現在無法為你療傷……」
他低眉,淺淺勾了一下唇角,似是在安慰我。「我無事。這些只是低等惡靈造成的皮肉傷,傷不到我根柢。我……等我送走妳,我自會回衍虛天宮閉門修復。」
「送走我?」他不是隨我一道跳下了無橋,不是……要同我在一起嗎?
應淵深深看我一眼,然後他將視線調向遠方,隨著他注視的方向,我才知……「你把我帶到夜忘川?」
他收回眺望的視線,低下頭,我看著他沉思的側臉,胸口又開始充塞一陣又一陣的酸楚,那再熟悉不過的失落與失望又襲向我……
「……妳不是一直想到凡間去找妳的夢中人嗎-」
我用力敲打他胸口一下!
他胸口白衫的血跡擴大了「紅塵多嬌,世情萬態,妳酷愛戲曲,妳在凡界一定更自在快活。」
「那……你……呢?」我眼裏蓄滿了淚水,顫抖的問。
「我,」他低聲,始終側臉對我。「自然要回九重-」
我又用盡全力捶了他被血染紅的胸口一下!
他的血,印上了我捏緊的拳頭。
「渡過忘川,把一切不愉快都忘-」他衣袍滴血
我咬著唇,渾身顫抖,我好不容易被他稍稍療癒的半顆心又開始隱隱作疼……
然後,這個隨我跳下了無橋的男神仙,又開始端起他應淵帝君的架子,又開始試圖用他仁義禮智信、教忠教孝的口吻來說服我。
應淵跟我說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他忘了他曾經要我罰抄一萬遍的《金剛經》嗎!他不就是要我視這一段情為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嗎!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誠實的面對你自己?」在他說完一席大道理後,我又痛又譏誚地質問他。
「……」
「你都隨我跳下了無橋了!若你心中沒有我,為何-」
「我這雙眼睛,這半顆心,都是欠妳的……我還不完。」
他居然……居然用『欠』這個字眼!
他始終不願意承認我們之間有『情』!
「應淵,要從你嘴裏要一個肯定的答案有這麼難嗎?」他一直把我丟進自我質疑,我累了,也厭倦了,連了無橋我都跳了,傷痕累累,我不想再猜了……
他垂眼,在他一番苦口婆心『渡』我的說辭,從頭到尾,他看也不敢看我一眼
「回、答、我!」
應淵的性子亦是十分執拗,他緘口沉默,然胸口始終淌著血,白衫染成了紅衫
他流的血,肉眼瞧得見
我流的血,只有『有情人』的眼睛才看得見
「我一次又一次的信你,你一次又一次的傷我,應淵,我再也不要跟你要答案了!你要保有帝君的榮光,我絕不阻攔。」我取出視若珍寶的曉夢蝶蠶繭,因為,是它帶我入應淵夢境,是它讓我恍然大悟我是他的夢中人。「真要說欠的話,你欠我的-太多太多了!可我也不稀罕你還。」我手掌在他眼前翻覆,蠶繭落在夜忘川沾染煞氣的土壤。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沒料想,一語成讖。這四句詩,真成為你我最終的結局。」我自憐一笑,看也沒看他一眼,一步一心死的往夜忘川走去。
我頭也不回,臨到川邊,有一位冥差突然出現,他遞給我一盞冥火燈,說燈中承載著每一個人最難忘的記憶,唯有把記憶忘卻,才能順利渡川,乾乾淨淨的轉世輪迴,從頭開始。
我提著這盞冥火燈,盯著它燃燒的幽幽焰火,看見了芷昔、鹿鳴、小黑魚……然後,我看見了懸心崖、衍虛天宮、止駘園、牡丹亭、地涯、崑崙神樹、苟誕居……
對於身後的男神仙,我再無一語
我心欲死
我意已決
我只想與身後這個叫應淵的男神仙徹底了斷
我欲渡忘川,奔向錦銹凡間,凡間煙花,再如何短暫,也比天界絢爛。天界只是一口極大型的棺木,上好的棺槨,以珍寶鑲嵌日月星辰,以鮮豔彩筆繪滿飛雲流霞,以上好雕功刻滿祥瑞神獸,不時再奉上三牲素果、奇花異草奠祭,棺材裏頭俱裝一具具迂腐不知變通的僵屍,這些僵屍行屍走肉、自以為足……
輪迴,便是學習
生命短暫又如何
比起一成不變、墨守成規、扭曲天性的僵化天庭,我更想在紅塵俗世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體會人生八苦,嚐遍七情六慾,寫出一部又一部紅塵實錄,讓無心者觀情,有心者自省,少幾椿凡間悲事,警惕懷春少女勿再重蹈我覆轍-
這,不也是在護養眾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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