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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夢.PNG

 

 

戰時,天界的雲彩不如往日輕飄飄、綺靡靡,霞光亦不再斑斕斕、曼搖搖,一切仙物氣息皆較和平時凝重,仙草嫩綠轉蒼,有如針氈;仙樹寂寥僵彊,看似華蓋葉茂,實則欲枯欲脆,青枝嶮巇動墮,顫顫零零;仙花不再散香,綻放亦不引蝶,顏色雖豔,濃脂生春,花蕊含吐包玉,但是鶯不滑蜂不戲,頓成無主之花。

 

夜半不能寐,焚香祝禱。

 

衍虛天宮籠罩在暗碧的仙塵之中,幽幽渺渺,雖是九重天的仙家勝地,但是岑寂冷清更勝冰崖北極。

 

這是我在止駘園孤身祈求的第三十三個已央夜。

 

戰事初啟,我總會到神廟祈求,但是神廟在酉時便關廟門,我胸口一直懸懸盪盪,沒有著落,無法安心,從他率領百萬兵馬下界出征時,我……我便……如此這般食不知味,睡不安穩。

 

芷昔是嚴謹的個性,她雖然因我找不到行將作古的法器,而動怒叨唸我幾句,但姐姐畢竟是姐姐,還是疼愛我的,她之後返來找我兩三次,每次都帶上我最愛的糖葫蘆跟桂花糕,可我完全沒有胃口。

 

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自然看出我的……失魂落魄。

 

『顏淡,妳是否在擔心應淵君?』

 

『……姐姐,妳一直往戰場輸送法器,可若是戰事順利,為何最近妳來衍虛天宮的次數這麼頻繁?為什麼要一再輸送大量法器上戰場?』

 

『……我們都不在戰場上,不知道統帥的將領心中作何想,戰事不是妳我這種等級的仙子所能干預的。倒是妳,』姐姐捏捏我的臉頰,憂心的說:『妳瘦了一圈妳知道嗎!妳……從應淵君離開之後,妳有好好吃上一頓飯嗎?』

 

『……』我吃不下……我不知道……從他那天頭也不回的離開偏殿之後,他……他帶走的好像不只是百萬天兵,他……好像把我……把我的半副神魂、半顆心都帶走了……我……我不想吃,只能喝水……我……我……『姐姐,他……他是戰神,他……他會打贏的對不對?他……應淵君一定會凱旋而歸-他會平平安安的回來對不對?』

 

我看到姐姐倒吸了一口氣,有點難以置信的瞪著我,然後,斂眉硬聲:『顏淡,我說過了,戰事非我等可以干預,戰報更不可能讓我等聞知。現在是非常時期,帝尊斷不可能讓天界仙人妄議戰事,我們只要做好自己份內之事即可。妳的份內之事就是往常的宮務,其他-』

 

『既然現在是非常時期,更何況我們仙界有百萬天兵天將下界出戰,為什麼帝尊不能讓我們稍知戰場消息,我們不是要干預機密,我們只是想知道關心之人此刻的安危與否。』

 

『知道了又如何?於事無益,顏淡,前線作戰的不是妳我。』

 

『誰說於事無益?對安定天界人心大有助益!是好是壞,讓我們心裏有個底!現在天界只是大家忍著不問不談,其實個個人心惶惶,這種冷靜安定只是一種假象,像是帝尊要粉飾太平-』

 

姐姐用力的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極細極低的說:『顏淡,不可在背後妄議帝尊。衍虛天宮是什麼地方,帝尊和應淵君是什麼關係,雖然現在是在妳閨閣之內,但妳又如何得知有心的仙侍會不會隔牆有耳。』

 

『姐姐妳放心,早在我入宮時,應淵君便親手施法在我的房間設下結界,除了他,沒有其他神仙可以偷窺偷聽。』

 

『……是嗎……應淵君對妳……』姐姐緊緊盯著我,『妳對應淵君的關心是否太過?』

 

『……他如今算是我的主子,他是衍虛天宮-不-不只是衍虛天宮-他是整個天界的主心骨,我……關心他有什麼不對。』

 

『沒有不對。但是茶飯不思、悶悶不樂、鬱鬱寡歡-就、很、不、對!』

 

我和姐姐坐在臨窗的小榻,姐姐與我雙生同根,孿生姐妹彼此有心電感應……我站起身,走到几旁,伸出手指,翻了一下蓮花青盆裏的小烏龜。

 

『顏淡,』姐姐走到我身後,將背對她的我整個旋了過來:『絲璇仙子是死在應淵君手上的妳不是不知道!今日,若……若應淵君犯了錯,帝尊一定會保他平安!可……妳一定是被犧牲的那一個!妳清醒一點!』

 

『姐……姐姐,妳……妳太大驚小怪了吧?』向來聰明的我,知道姐姐在警告我什麼。『我……我頂多偶爾開開小差、摸魚貪玩……而且像我這種低階的小仙侍,連被拿來當犧牲品都不夠格。』

 

『妳還要在姐姐面前掩飾?』

 

『……』我撥開姐姐的雙手,有些蒼惶,也有些小賭氣。『妳不要瞎操心好不好,快回妙法閣,不然螢燈又要找妳麻煩了。』

 

『顏淡!妳絕不可以喜-』

 

我趕忙將姐姐推出房門,門口正巧兩個仙侍經過,姐姐猛地住口。

 

應淵君,自你走後,我每天都有認真執行宮務,而且,排完戲之後,我還熬夜修習術法……你瞧,牡丹亭外的白玉茗開了一遍又一遍,我讓它們謝了又開、開了又謝,做夢地幻想它們能幫忙抵銷一些歲月,孩子氣地希冀它們枯萎的花瓣可以幫你擋去一些災煞……我……我……

 

 

 

 

你  快  回  來

 

缺月昏昏,一縷餘香從香爐散盡,我跪在亭內,面對至純至素的白山茶,雙手合十,虔心默禱。山茶無語,我內心卻怫鬱愁結,有好多情潮翻騰洶湧,還有萬句千言自禁忌之竅破空而來。銀河的大鯤也感知戰事緊繃消停了下來,再也不喧喧鬧鬧地打碎星子敲打仙宮簷宇。夜近闌處,月半明時,萬籟噤聲,偏偏我心喧囂如雲瀑,從洞玄青天直墮萬仞蒼壁……

 

「只願我心隨君心,伴君九天至九冥。」應淵君,如果你平安歸來,我們再一起喝酒、一起拍瓦片……還有……只要你平安回來,我一定聽你的話,更認真修習仙法,你既喜歡我規規矩矩,我便規規矩矩;我也會去參加仙階考試,因為……我想永遠待在衍虛天宮,我想一直待在有你的地方……應淵,你還記得嗎,我說過等你回來……

 

不知不覺,一滴淚滑落,「只怕他是忘記我說過的話了吧」這滴淚落在手背,又一滴落在青瓷香爐,再一滴落在盛在桌上的白玉茗的纖纖落素……可不可以有一滴落在九幽之處?落在有他的地方?提醒他,歸來

 

忽然,鐘聲洪洪夜半雷鳴,三個九響……是大軍得勝之象!

 

鯤再度甦醒,一掃近日的凝滯頹唐,連翻九身,振動星宿。天氣流麗,洗淨乾坤橫暴污濁,我再度聞到玉茗花香,窈婉深邃,直滌梗結胸臆。被鯤尾鯤鰭掃落的星沫,如三軍奔襲、萬馬奔騰,曠曠顒顒之勢、震震叱叱之聲,教人觀之悚怵,閉目髮豎、令人聽之喪膽,掩耳欲逃。忽地一陣馬鳴破霄傳來,我抬頭一望,是羲和日御駕著他那浩浩蕩蕩的九駟馬車,車載日母,從扶桑出發,然後,宮中一片歡呼聲傳來……

 

打勝仗了!?

 

他回來了!?

 

我趕忙奔出止駘園,還被蔓生亂綻的白玉茗絆了一下腳,跌倒在小徑上-

 

不打緊!不打緊!我連忙站起來,我是渾身是寶的四葉菡萏,跌個小傷沒幾時就會自然癒合!

 

我施了個御雲術,可是等我奔到衍虛天宮門口,歡呼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陸景與輕昀愁眉苦臉的低歎。

 

「怎麼了?我剛聽天鐘敲了三次九響,這不是大軍凱旋的徵象嗎?應淵君人呢?哦……他此刻應該是在玉清宮向帝尊稟報戰況……」

 

「顏淡,」輕昀一臉凝重:「方才天醫館來報,說帝君受傷了,目前正在天醫館醫治。」

 

「他……應淵君受傷了!?」他是戰神,能讓他在戰場上受傷,想來戰況十分激烈。

 

心肉一陣驚跳,我頓生不安,隨手召來一片雲,正要踏上雲朵,輕昀卻擋在我身前:

 

「顏淡,天醫館正在全力治療帝君,妳別去添亂!」

 

「我是四葉菡萏,有什麼比我更能治療帝君!」

 

「就算焚了妳的真身嗎!」

 

「我……應淵君到底是受多重的傷?」會讓輕昀說出焚燒我真身的話?

 

「這十萬年來,帝君征戰歸來從來沒有進過天醫館,他總是回衍虛天宮閉關休復,偶爾讓天醫來探探而已。可是這回……」

 

「那我更要去!」

 

「妳以為只有妳心急如焚?帝尊下旨了,不準任何人進天醫館,包括衍虛天宮的仙官仙侍!」

 

「輕昀!」陸景伸手制止輕昀,神色憂戚地說道:「讓顏淡去試試未嘗不可。顏淡聰明伶俐,平時又是她在侍侯帝君,帝君現在傷病當中,需要一個熟悉的仙侍在身邊。而且顏淡說的沒錯,她是上古遺族四葉菡萏,也許……天醫們看到她就能想到更快讓帝君痊癒的法子。」

 

輕昀甩手,作罷:「妳若是真能見到帝君,一定要小心侍-」

 

沒等輕昀把話說完,我便跳上雲朵,乘雲往天醫館去了~~~~

 

但是-

 

去到天醫館還是被天醫轟了出來!

 

我每天幹完活、排完戲後,便鍥而不捨的往天醫館奔去,天醫們看到我先是詫、後是怒、再是轟,個個都被我糾纏的煩不勝煩。我在天醫館外喧嘩,就是希望應淵君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是天醫們卻搬出了帝尊,警告我再打擾天醫診治應淵帝君的話,就要抓我上天刑臺!

 

想必應淵君是被安置在天醫館最幽深僻靜的深閣內,我再喧鬧也無用,我顏淡向來靈活,能屈能伸,我今天陪盡笑臉,向個個進出天醫館的天醫們鞠躬哈腰,總算有一個年輕的天醫不再冷面對我,

 

「顏淡仙子,妳今後別再來了。應淵帝君在昨夜離開天醫館,下界雲遊去了!玉清宮應該會在正午時分,在天門公布這個消息吧。」

 

「下界雲遊……所以……」我心一喜:「帝君的傷好了!?」

 

「已無大礙。」

 

我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他平安就好!

 

他……果然是忘了我說等他回來的話……他傷癒的第一件事,不是回衍虛天宮,而是下界雲遊……

 

沒事!顏淡,沒事的!至少,妳心裏最大的願望-應淵君平平安安-已經實現了不是嗎!

 

其他……就無所謂了……

 

欣喜過後,是一陣黯然,我的魂魄好像還沒完全歸位,我轉身就要離開天醫館正門,那個年輕的天醫卻叫住我:

 

「顏淡仙子!」

 

我轉身看他,他頓了一下,

 

「妳是上古遺族四葉菡萏對不對?」

 

「嗯!」我點了一下頭。我見他神色有一絲異樣,問道:「怎麼了嗎?」

 

他吞吞吐吐的說:「呃……此次仙魔大戰,傷亡慘重……想來妳也聽聞……三大帝君,還有計都星君跟北溟仙君都已不幸殞世……天界只剩帝尊跟應淵帝君兩位上神了……」

 

「我知道。」可我滿門心思掛著應淵君的傷……其他的……倒沒怎麼上心

 

「所以,天界再不能失去他們兩位之中的任何一個了。顏淡仙子,如果有朝一日,應淵帝君雲遊回來……再請妳用心好生侍侯他。」

 

「這是我份內之事。」

 

是啊……我份內之事……就是扮演好小仙侍的角色。承擔衍虛天宮的宮務,排戲……其他份外之事……

 

天界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六界在止戈收兵後也步入休養生息的階段,此次仙魔大戰,仙界慘勝,魔妖冥聯軍慘敗。仙界折損的上神大將甚於以往,魔族經此次大戰幾被夷滅,邪神屍首不知所蹤,魔界長老亦幾乎傷亡殆盡,帝尊命最孱弱的玄襄旁支勉強收編魔民,蝸居天涯一角,其餘參與過大戰的魔兵魔將皆被打入夜忘川受刑。帝尊重畫天地界域,併仙神兩界為天界、凡妖共處為凡界、魔冥遺民為冥界,統稱三界。

 

瑤池宴上,我的《創世英雄傳》作為壓軸,順利奪魁,帝尊賜給我代替芷昔下凡歷難的恩典,但是芷昔不知為何在螢燈跟她說了幾句話,就對我發脾氣,還轉頭尾隨螢燈而去。

 

原先以為奪魁會很開心,但是我沒有一絲欣喜。小黑魚沒來,他陪我排練了那麼久……

 

應淵君也缺席

 

他要雲遊多久?

 

我一人踽踽獨行,心不在焉。從小到大,文淵閣的夫子教授的佛書五經、仙法仙訣我都不感興趣,倒是在藏書閣讀了不少課外書,還翻閱許多久埋塵埃、乏仙問津、字跡模糊的書卷……相傳天界有一處荒蕪的禁地,元始天尊在天地開闢之際在此栽下一株鞏固乾坤之軸的崑崙神樹,神樹連動陰陽之氣,萬物始化,待元始天尊化為冥冥大造後,這處便被天界冠上『地涯』之名的禁忌之地。

 

禁地所有恐怖的傳說只是在嚇止外人闖入吧……

 

但是

 

這裏

 

似乎很適合滋生禁忌的念頭

 

叫我不要去凡間尋夢中人,可是他自己卻在凡間留連忘返!

 

一時,眼前黃葉紛紛飄落,我聞到沉水香的味道……

 

這是應淵君身上的味道!

 

我在衍虛天宮待了十年,獨屬於他身上的沉水香……我絕對不會錯認!

 

他是天界上神,自帶香氛,他可以控制身上的沉水香,但是那一刻三變,從檀木、芬陀利花再到甄叔迦寶靈香……我的記憶很深刻,這天上,除了他,再沒有神仙身上有此種香味!

 

他回來了!?

 

崑崙神樹,其葉悉黃,枝繁葉荗,樹冠華美,黃葉色純無諸濁穢,葉身大若手掌,葉形神似蝴蝶展翅,黃葉菲菲飄轉,曄曄眩晃,神樹應是有神,才會燦然光亮至此!

 

我愈往前走,香氣愈濃,我不會錯認,絕不會!

 

但我愈往前行,為何聽到一陣沉重的鎖鏈聲?

 

從神樹後面望去,是瘦削健實的背影……是……是他嗎?

 

可是……是記憶中的香味,為何……卻不是記憶中翰墨如硯的黑髮?卻是羊脂白玉的華髮?

 

除了不斷摩擦樹身的鎖鏈聲,我還聽到……沉濁的喘息聲……

 

似是在與什麼博鬥?

 

似是疼痛至極?

 

應淵在六界眾生眼前向來萬世無敵,我……我沒聽過他痛苦的掙扎聲音……我愈走近愈疑惑愈不安……

 

……應……淵……

 

我掩住了驚詫的口鼻

 

這張……我看了十年的臉孔……這張曾經出現在我夢中神采飛揚的俊臉……

 

「何人!?」

 

淚水止不住奔流而下,我曾日夜為你落淚,只願淚水能化為一顆淚晶飄飛到你身邊,下到九幽處溶在你胸口的白衫上,叫你偶然記起我的一句話:應淵,我等你回來

 

如今,他是回來了,可為何是如今這般頹唐不振、容止憔悴的模樣!?

 

「是誰?」

 

我明明就站在他眼前,他為何不知曉我是誰?他……莫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應淵看不到我

 

他再次追問,我……這般落難落漠的東極青離應淵帝君……

 

我曾經跟他開過玩笑,如果有一天,我要騙他,我一定要變了自己的聲音,不教他認出來

 

那個一直以來高高在上,受六界崇拜的青離帝君,那個向來神俊氣清、淡漠軒昂的應淵君,一定不想讓人看到他這麼落魄的樣子

 

應淵,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認你是我的夢中人

 

夢中人,我要一直陪在你身邊,跟你一起做夢

 

我伸出手指往自己頸項一點:

 

「帝君,小仙乃是藏法閣的小仙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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