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逆倫之女，無面目以見天下，本就罪該萬死，還有臉擋住創世神的去路？」

尹驀心裏一陣陣發寒，他墨色的瞳孔深不見底，她不以為他是創世神，他是……她讀過的史書裏，五十萬年前，掀起六界戰亂，導致生靈塗炭的修羅至尊！

師父說過，修羅界也是六界之一，不可輕易斷定非善即惡，就如同鬼界眾生，亦是六界一員，不能只是因為他們的行事風格與文化思想和聖人建構的道德標準不同就輕賤他們、否定他們！

佛陀眼中，魔王也是護法王，《法華經》中幾次欲取釋伽牟尼佛性命的提婆達多都能成佛……可是此刻……

冰瑩秀俊的靈均，卻讓尹驀頭皮發麻！

世上也有嘈雜不堪、尖銳刺耳的聲音；音樂之神說，創世神從眾生拔尖而出，十神聯手合作造出這個大千世界，紅塵自然也帶有眾生的習性；文章之神有善的一面，自然也有惡的一面，只是她時運不濟，每每碰見的……

都是靈均天尊最邪最惡的一面！

靈均欲輕輕抽出她手中的玉笛，尹驀手指一抓，就像她剛才緊緊抓出尹驩的手一樣－

驅逐恐懼，不管敵人多麼的強大，她都不能忘記，她是音樂之神緊那羅王最疼愛的女弟子！

藍眸堅定地反抗：「紫狐狸送他回來之後便不見蹤影，你放他一條生路。」

「說什麼祇支百姓，妳最想護的人，不就是他。」

尹驩說他只要撐到西王母到……那麼，她只要拖住靈均越久，西王母越有足夠的時間趕到尹驩身邊。

「靈均，別與她糾纏下去，馬蹄漸遠，你去追第二夜，這個……」雲中君笑道：「交給我。我不是你憑虛宮的人，並不違反創世神互不干涉原則。」

「帶你來，正是這個道理。」

尹驀拼盡全力抽出玉笛，頭一低，唇一觸，笛音切切，音符黯黯慘慘彎彎曲曲地在黑夜曼衍，如蟻附膻，如蜂逐花，音樂之神不曾外傳的祕技，彌漫在黑夜。

雲中君感覺胸口惡火頻燒，妖影幢幢麕集於腦，靈均嘴角一撇，「還說交給你？」

靈均化出一把竹簫。文章之神的音律自然不比音樂之神，但是倚聲填詞略懂一些。

她竟拿出了緊那羅王的獨門祕技，每個創世神……多少都會留幾手邪門的功夫。

靈均吹簫，冰消瓦解，朱樓全塌，簫聲低沉幽咽，數次蓋過冷寂慘烈的笛音，眼見尹驀身形搖晃，笛音幾次欲繞開簫聲，林木蒼蒼，簫聲似鐵，緊緊圍困笛音，笛音漸弱，吁吁喘喘，鮮血一滴又一滴自橫笛吹處滴落……

再吹下去，她五臟俱裂，靈均以簫出擊，擊碎她手中的玉笛。

「本天尊今天是看在妳師父緊那羅王的面上才饒妳一命；郁離館內，可以有惡之華；但是天地之間，恐難容留不知悔改一錯再錯的亂倫罪女。」

尹驀體力不支，跪倒在地。

創世神修為太高，她已是拼盡全力吹奏音樂之神不外傳的獨門絕技，卻還是不敵文章之神幾次反覆的曲調。

「好點沒？」靈均斜斜瞧向雲中君。

雲中君嗯了一聲，他好歹也五十萬歲，居然被才兩萬多歲的尹驀笛音牽動；臉上無光，胸中還佔據幾絲悶痛，腦袋也還幾許昏昏沉沉。

忽地－

天地無聲，萬籟俱寂－

靈均默了一默，尹驀仰頭，望見雲中月亮，樹影停止婆娑，她感覺到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師父！？所有沙塵凝佇在空中，城牆仍不住有落石滾動，但是聽不到半點聲響，她凝眸望向黑夜四周－

師父還是來救她了！

靈均步履輕逸，抓住雲中君衣袂就要旋身幻化，然－

雲中君感覺身體沉重，似是有人暗中施法，定住他雙腳。

靈均看了看雲中君，也拉他不動。

很明顯，他能走，但有人不讓雲中君走。而不讓雲中君走，就是不讓他靈均去追第二夜。雲中君治尹驀，不違反原則，某人制雲中君，當然也不會違反。

雲中君，居然在此時變成了較量的棋子！

他不能拿雲中君當賭注，憑雲中君那一點兒修為，禁不住他與某個創世神的較量！

雲中君低聲想對靈均說：第二夜身上有傷，你現在去追，或許還趕得上。趕上了，就一劍刺死他，刺得死死的，永絕後患。但是，只見他嘴唇開闔，無半點語聲。

尹驀讀懂他的唇語，望向一片黑暗的樹林大呼，師父收起此刻玉壺關所有的聲音，她知道師父就在附近！

但是顧及創世神互不干涉原則，尹驀內心大喊：藍衣的神仙不能走！師父，拖住他便能拖住靈均！

師父，救尹驩！

靈均黑水晶的眼睛在夜裏閃閃發光，如黑夜中的雪白的豹，警惕地搜巡……另外一隻花豹。

『我的風流韻事，這個世界人盡皆知；你的偷情豔史，上個世界眾神皆知；咱們兩個創世神半斤八兩，就不要在我的得意門生之前提及，我這個師父要尊嚴，你這個文章之神也要臉面。驀兒是我最寵愛的女弟子，我與我華虛宮對男女這件事向來崇尚愛情至上，我絕對不會去娶一個不愛的女人，我也絕對不會阻擋我的徒弟去追尋屬於她自己的幸福，亂倫這種事在我們這些創世神眼裏算什麼？一個輪迴就洗了一次，別拿這個來嚇唬驀兒。更何況上一個大千世界的人是怎麼來的？你很清楚。』

世界死寂，緊那羅王的聲音卻傳至靈均耳裏，輕蔑中又帶有威嚇，看來，教訓了下尹驀，真讓音樂之神生氣了。

靈均交睫幾瞬，破了他的法，一聲輕笑。劃破死寂。『血緣關係的確是一個輪迴就洗了一次，但是，佛只看重一件事，當下種的因。此刻當下，是兄妹就是兄妹，不是毫無選擇的情況下，還壞了人倫。有些規則，是宿命般的大是大非，我也是最講求性靈的文章之神，不啻你音樂之神追求至情奔放！若按你所言，父親可以以愛為名隨時爬上女兒的床，母親可以為兒子養兒育女，所有的稱謂都將混亂，所有的指涉都將混淆，人人反璞歸真，退回禽獸，還需要你我兩位文明之神的存在？你的愛徒，若真是愛上了尹驩，那就是她自己的宿命悲歌，我正是看在你緊那羅王的面上，饒她一命。否則，逆倫之女，創世神就地正法，天奈我何！』

『口氣好大的文章之神，你向來就是天之驕子，天意眷顧，自然不能體會意有所屈的無奈、不得不為的犧牲。難怪，西王母屢屢與你為敵，不是沒有道理。狀似謙謙君子，實則狂妄至極！你只是比旁的神仙幸運，第一不染與你沒有血緣關係，墨不染又讓你玩弄於鼓掌之中投生為紫狐狸，你不需要為愛情的莫可奈何煩惱，你只需要專注地追求所愛！靈均，今夜不論倫與不倫，你若是敢碰我的驀兒一下，我這個音樂之神就會是西王母最強的盟友！』

靈均玻璃俊臉透明無痕，斟酌的搧了幾下睫毛，淡淡一笑。『我知道了。你護你的愛徒，從今往後，我靈均若遇上了你的驀兒，我絕不碰尹驀一根汗毛。但是前提是緊那羅王絕對中立，我追我的宿敵，我的宿敵現在窩在誰身上，你十分清楚！西王母把崑崙墟險些被毀的災厄賴在我身上，所以到這世還與我苦苦糾纏，只盼音樂之神能維持最起碼的創世神位格，尹驀的情路多舛也別賴在我身上！倘若你干涉我與第二夜之間的恩怨，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可以。驀兒與第二夜皆看天意。我不違逆天意。』

『好。我賣你一個大面子。日後，即使尹驀自願當第二夜的護身符，我也不傷她一分一毫。但第二夜不可能在此限！』

『第二夜與我何干！靈均天尊，紫狐狸已往北行，不是向西。方才我瞧見，她正往星宿海去。』

雲中君鬱卒了半天，被尹驀的笛音攪得心肺絞痛，後來又莫名其妙一口氣堵在胸口，讓他說出的話發不出聲音，突地，腳筋一陣抽痛，胸口的惡氣隨著利刃似的慘痛而哀嚎一聲。

靈均見一根斷弦飄飛落地，他衣袖一翻，撩過療癒雲中君的後腳根。

痛感消失，雲中君頓感輕盈，站起身，檢視腳踝處，淺藍色的布靴遭弦劃破，傷口已經彌合，但是紅痕卻還留在腳踝。

納蘭呵壁與曲香奩自遠方山林飛身前來，兩人單膝跪在靈均身前。

「華虛宮第一大弟子納蘭呵壁，協第七弟子曲香奩拜見靈均天尊。」

「大師兄、七師姐！」

「望天尊恕罪。」曲香奩站起身走向尹驀，一手化去她頂上被靈均割裂的藍紗，一手又化出更加華麗燦然的藍紗蓋在她頭上。「快服下。」掌心有一顆緊那羅王煉的霓裳丸。

靈均輕輕頷首，淺笑：「納蘭公子請起，」掌中化出三卷卷軸。「這是此世孤本《銷魂曲苑》，來自於上一個大千世界，一直珍藏在郁離館，請納蘭公子代本天尊轉贈，多謝音樂之神遵守創世神互不干涉原則。」

「呵壁在此代恩師謝過靈均天尊。」納蘭呵壁恭敬的雙手接過。「恩師吩咐，創世神互不干涉乃天之道，音樂之神無條件遵守天之道，所作所為皆隨順因緣，不敢抗拒天之意志。」

靈均清奇俊雅的一轉身，對雲中君輕言：「走吧。」白衫若嵐，飄然如煙，淡淡化去。

雲中君隨靈均化去，玉壺關前靜息一刻，音樂之神緊那羅王旋風而至。

「驀兒。」

「師父……」尹驀服下霓裳丸之後，胸口清爽，氣血暢通，她站起身，向恩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