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見到如父親一般的恩師，尹驀心中感動，她何德何能，得創世神如此愛護。

見尹驀紅了眼眶，緊那羅王遣退左右弟子，拉著尹驀在一片落石堆裏的巨岩坐下。

「怎麼了？怪師父來晚了？」

兩行清淚落下，「怎麼可能。師父屢次為徒兒下臥雪山，是驀兒天大的福氣。」創世神是不輕易離開自己的根據地，她實在也不明白靈均天尊為何屢屢離開白露山只為迫害尹驩……或是他們方才口中的第二夜？

「的確是妳自己前世修來的。」緊那羅王食指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

尹驀吸吸鼻子，見到師父，如同見到親父。

就同往常一樣，她靠著師父的腿，小臉輕輕枕在師父膝上。

她很小便被母親送上臥雪山，想家想娘的時候，都是師父抱著她、哄著她，即使她長大了，她還是像兒時一般，喜歡賴著師父。

「師父，」尹驀抬頭看他：「您是否與靈均天尊達成了什麼協議？」

高段的神仙彼此傳心音，修為低的神仙聽不見，更何況他兩位皆是創世神。

「唔……」緊那羅王朝她眨眨眼：「一切皆是天意，一切皆是命運。我這個創世神啊……小事胡來，但是大事絕對不逆天而行。小事嘛……就是剛才靈均在妳面前嚼我舌根的那些誹聞，男神仙哪能沒幾個紅粉知己……誰像那個靈均死心眼……誰像那個祇支國的新王後宮虛置，連西王母硬塞了一個許飛瑤，碰也不碰……對我家驀兒像是真心。」

「師父！」尹驀不依地搖他雙膝，雪腮卻浮上羞紅。

「妳如此聰明，靈均如此追殺，為師如此鼓動，還猜不出？」

「……尹驩視靈均天尊為死敵，靈均天尊一直叫他第二夜，連方才那位藍衣神仙也如此喚他……」

「驀兒的終生便是為師的大事，但是為師是創世神，靈均也是，我只能照著遊戲規則玩。」

「師父，女……媧與伏……犧？是什麼？」

緊那羅王拉過她的手，以食指在她的掌心寫下創世神。「是兩個神仙。上個大千世界兩個偉大的創世神。不再來了。」

「為何……他……」尹驀頓了一下，疑惑地望向恩師：「頻頻在我面前提到他們呢？師父，第二夜是誰？」

「驀兒，」緊那羅王搖搖手指，「我身為創世神，不可以違反原則，而且，我剛才才和靈均心電感應，達成祕密協議。」

尹驀噘了一下嘴，「師父，你太過高看靈均天尊了，他……好可怕，每次見他，都讓我渾身發毛。我不敢相信，我在華虛宮唸過的那些書，全是經由他手帶來的；我讀過的那些審美品味極高的詩文、那些發人深省的評議、那些高度批判的史論……師父，我兩次見他，只感到發冷發寒，不覺得他卓越的見識，只看到他凌厲的邪氣。」

「妳只是因為……他追著第二夜不放吧。」緊那羅王轉了一圈眼睛，「時也運也命也，誰叫妳偏偏兩次都在第二夜身邊，才會碰上最讓人咬牙切齒的靈均。驀兒，人有好幾面，神仙也有好幾張臉孔，妳在臥雪山太久，趁這次好好瞧瞧人心。妳若不在第二夜身邊，或者，妳先遇見靈均，妳會覺得靈均陽春白雪，太素清蓮，說不定……就印在了妳心裏。」

「才不會。」那雙褐色的雙眸，才會深深的印在她心裏。那雙褐眸的主人，不比靈均遜色。「師父，每一種顏色都有每一種顏色的迷人之處，白有白的美，金有金的璀璨，褐有褐的內斂，黑有黑的淒迷……」

「哎呀，金、褐、黑……怎麼聽來全讓我腦海中浮起驀兒的心上人啊！」緊那羅王取笑。

尹驀頭一低，抿唇而笑。

「妳不怪他帶兵逃跑棄妳而去？」

「師父，一個當王的人，不可以將個人的生死愛恨置於整個國家未來之上！」他若不能審時度勢、忍辱吞聲，如何富強她的國家！「是我叫他領著天祿軍逃跑的，我們祇支國好不容易才養來一支精騎，怎麼可以白白賠給靈均。他若是硬留下來，以卵擊石，才叫我心灰！而且，我是估量著靈均礙於您的面子，不敢置我於死地，才出面換取時間讓他撤退，您瞧，在您還沒現身之前，靈均不就心生顧忌住手了。」

「聰明的小丫頭，但是，下次不允許妳再冒險。我雖與靈均素無深交，但是文章之神與第二夜的過節，創世神是非常清楚的。」

「您不告訴我一切，卻又說他兩人有過節，師父！他怎麼辦！靈均是創世神，他才五萬歲，如何打得過靈均！靈均欺負人！您瞧沒瞧見，您現在身邊這片落石堆，全是我祇支國花錢買下的玉壺關，居然讓妙華劍揮上幾揮，就成一片廢墟！別當我是女子，什麼都不懂，他會買下玉壺關，代表此關的戰略意義重大！他把我和相國置於玉壺關，秣馬厲兵兩天，又帶精騎向東出擊，這說明玉壺關就是東至海西至祇支國中間的一個中繼站，可文章之神揮劍如揮毫，一夜之間毀損關口，你們其他九個創世神真的都不管了嗎！這紅塵您也有份吶！在你們這些創世神上面不是還頂著佛菩薩嘛！難道，祂們也不管了！」

「哎呀，要是讓呵壁看到妳為別的男神仙這般心急如焚，豈不令他傷透了心。妳可知道，自妳下臥雪山，是呵壁每天去瓊節居向妳母親晨昏定省，他簡直拿凌波夫人當他自己的母親看待。」

尹驀一聽，氣勢一弱，囁嚅，「我又沒叫大師兄這樣……」

「他可能是想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您叫他別常去瓊節居。」她不要母親真把大師兄當女婿看。

「這我怎麼能阻止！呵壁對妳也是真情實意，只是妳現在不賞臉，師父也欣賞一往情深的呵壁。妳啊，別只顧著心上人，還要想到妳有一個母親在。下次遇到靈均，躲遠一點。靈均是可以不殺妳，但是他若繞著法子整妳，甚至拽了別的神仙的手欺負妳，道理又都站在他那邊，師父也不能幾次三番站不住理的護短啊！」

是啊，她是一個不孝的女兒，母親還等她迎回兄長的骸骨呢……尹驀神情一黯，她所有這些牽絆掛礙……心紛意亂……「師父，他……即便第二夜佔據了尹驩的肉體，可是尹驩與我是同胞手足的事實不能改……」在緊那羅王帶笑的眼睛下，尹驀收聲，藍色的眼瞳驀然睜大：「莫非尹驩不是……」

緊那羅王收起笑。「驀兒，即使為師是創世神，也只能無奈看世局排演，天道意志令人難以捉摸，我無能為力。今天靈均若能稱心如意，何必紆尊降貴毀一個小小的玉壺關。在第二夜身後，不只有西王母撐腰，他蘊釀的豈只是一個小小的祇支國。驀兒，為師看在眼裏，但是礙於身份，礙於坐在創世神的這個位置，我有我的責任與原則。」

緊那羅王長歎一聲。「我今夜出手，也擔了因果。基本上，到我與靈均這樣的位階，理應與東王公一樣，創世後便安坐其位，任世局演變，做好自己的職掌就好。靈均與第二夜……上世都各自犯了一個大錯，」甚至加速了一個大千世界的滅亡，「才導致現在的恩恩怨怨。驀兒，有些話，我不能說，有些事，要靠妳自己去挖掘。但是介入越深，越難自拔，而且從中，因果如枝蔓不斷衍生糾纏。現在師父只求妳一個平安，其他妳要多求，為師真的辦不到。」

地位越高，責任越大，難處也越多，尹驀理解地輕點了一下頭，她不願再為難師父。她不可利用師父對她的寵愛，再逼師父為她揹因果。

她的情路，後果自負。

「驀兒，是不是兄妹、是不是尹驩、是不是第二夜……這些都不重要。越痛，愛的越銘心刻骨。平淡無奇的愛，我創世神看不上眼。每次，我與我心愛的女子分離，我看著她們熟睡的臉龐，悄無聲音的離去，那些不捨……都在我靈魂畫下最深的溝槽。驀兒，難道妳方才沒感受到？」

她想到最後第二夜緊緊抓著她的手在發抖……尹驀的淚掉了下來。她，忽然萌生一個心願，她只想與他做一對平凡的小夫妻，相依相偎。可目前看來，難關重重。「師父，他娶不了我，我無法與他廝守，你卻還鼓動我下山……」

「愛，一定要求一個終生到老的結果？驀兒，」緊那羅王捧起她的小臉，低聲說：「為師也希望妳順心如意，但是若沒有那一天，至少妳深深的、狠狠的、用力的愛過一回。凡間那些悲傷的情歌、相思的曲調……便是我榨自己的血與淚交織出來的……唯有擊中靈魂的痛點，才能激出藝術的高點。驀兒，要勇敢，妳是我的徒弟，要勇敢愛，勇敢痛。成功與失敗，笑笑哭哭就過了，重要的是－妳的靈魂承受得住極苦，苦到深處便能知道何謂極樂。」

「師父……」尹驀閉上眼，兩行清淚直下。她明白師父的意思，他已保護她許久、已教過她許多，現在是她要下山接受考驗的時候了。

「切記珍重妳自己，妳還有母親、還有臥雪山，師父不可能每次都趕得上……切記……」

感覺師父像她小時候傷心想家時，他抱著她、哄她睡覺，在濃濃的睡意襲來前，師父會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當尹驀再睜開眼時，緊那羅王已經不在，玉壺關恢復原狀，不再是廢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