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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途中與翠雲糾纏一陣,進書房已過辰時。

 

不見荀棄骨,卻見馮之煥站在書桌前面,

 

「先生,」踏進門檻,石灰喚了他一聲,才慢慢走近他。

 

馮之煥猛地回神,石灰低眼一瞧,

 

蕭疏雪景,白茫茫一片銀白世界,幾點落墨,凹深凸淺,兩行鳥跡與雪光映照,畫中央兩隻鴻鳥,一隻淺墨灰羽,低頭迴顧,一隻潑墨展翅,不知是棲止還是要飛翔,羽毛根根,筆鋒昂揚,畫面右方滑墨壓樹,幾筆曲折,旁襯勁松亭亭於天地之間,松抽雲嶠……

 

「先生,您不是沒見過雪嗎?」石灰看著墨汁淋漓的飛鴻踏雪圖,在勾勒交叉的枝椏遠方,還有一座亭……

 

先生把雨花亭也畫進去了……

 

「先生堪負狀元之才……」石灰手指輕撫畫作留白,他,倒是為她請了個舉世無雙的畫中狀元,這樣的潑墨大膽、一氣呵成的恣情揮毫,她遠遠及不上。「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然雙鴻不孤……先生,您畫的可是子瞻與子由?」

 

「這……」

 

身後傳來一陣虛實聲音,荀棄骨風姿俊飄,披著淡黃綢衫,從牙籤萬架的書城轉出。

 

石灰緩緩回神,見來者,收起驚喜豔羨之情,手指悄悄從雪景移開。

 

他這個時侯不是上朝了嗎。

 

兩個家僕走進書房,一個端茶遞水,一個將幾捲畫軸擱在書房的另一張紫檀木長桌上,幾番擺弄,兩人正要退下,荀棄骨叫住:

 

「把這幅畫送去玉珍齋上裱。」

 

「是。」

 

見兩人各執一端,石灰眉心淺蹙……

 

低低一句:「先生可否送我?」

 

荀棄骨轉身坐在靠窗軟榻,呷了一口茶。

 

馮之煥朝坐在窗邊的男人笑道:「灰兒,這幅飛鴻踏雪是丞相大人所畫,方才落筆,他去洗手,妳便進來了。」

 

她看過他的畫。精工細緻,設色豔雅,描鴛鴦極盡婉轉,摹牡丹捻花欲燃,富貴手筆,浪漫筆調,玩物寫真……哪見過這般寫意之作!

 

「我說過,在相府,如若不談朝中大事,便喚我季秀。」

 

如果是他所畫……

 

「九月十九觀音聖誕,我要進獻一幅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像給延烈王,就麻煩先生從旁指導灰兒。」

 

千手千眼……石灰低垂著眼。心裏有數。

 

馮之煥正要拱手說不敢,卻見各執畫絹兩端的僕人就要跨過門檻,瞧低眉不求的石灰一眼,連忙道:

 

「季秀,不如把那幅飛鴻踏雪送給灰兒吧。可惜我是個南人,沒見過雪,無法教她畫飛鴻踏雪,方才灰兒第一眼見了也甚是喜愛,既然是雙鴻,不才斗膽為此畫求個知畫人。」

 

別說了……石灰在心裏顫抖的輕喊。

 

「青凌很是看重灰兒。」荀棄骨拿起瓷杯,又呷一口茶。

 

「灰兒是我教過悟性最高的學生。」青凌是他的字。

 

「是嗎?」放下瓷杯,與榻旁矮桌的琉璃桌面,撞出一聲清響。

 

「她年紀甚幼,卻是我見過畫技最高的女學生。」馮之煥看她一眼,滿心欣賞,毫無遮掩。

 

「她年十四,青凌三十,唐朝的王之渙與李氏便相差了十七歲……」

 

馮之煥心一跳,既驚……又喜。

 

石灰腳底發涼。

 

「青凌開口,我便允了。」荀棄骨白皙俊美的臉夾帶春風一笑。

 

石灰頭皮發麻。

 

「這……這……」馮之煥喜不自勝。「那我就-」

 

「我是指飛鴻踏雪。」荀棄骨再一笑,幾許秋氣慄冽,眉目蕭瑟。

 

「……是、是!」馮之煥失落之情大於言表。「自然是指飛鴻踏雪……」

 

「送佛送上西,青凌便跟著兩位家僕去玉珍齋盯著師父裝裱吧。」

 

「……知道了,季秀,那……青凌先告辭了。」

 

荀棄骨又一笑,直到人皆走盡,書房盡他二人,滿室皆寒霜。

 

她立了許久,他坐了許久,

 

許久,方才開口:

 

「桌上的畫軸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的法器與手勢,妳若要畫觀音,就清淨點。」

 

「……」

 

見她低頭,無語走向疊滿畫軸的長桌,默默的依序打開每一卷觀世音菩薩像。

 

「去把手洗乾淨。」

 

石灰依言照做,轉進方才他洗手的地方,上頭已擺滿一整套侍候她的工具,有香丸香餅,有毛刷棕刷……拿著香丸,搓抹幾陣,再上毛刷,最後以清水洗淨,轉出屏風。

 

正要走向長桌再拾觀音像,又聽他冷砭刺骨一句:

 

「再洗一次。」

 

石灰面無表情,依言照做。走出屏風,走向長桌,

 

「再洗一次。」

 

石灰重覆無數次,一個時辰過去了,整個巳時,她已洗了無數次的手。

 

直到午時,她的雙手,已紅腫、流血、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她跪在荀棄骨面前,伸出滴血的雙手。

 

他看著眼前血跡斑斑的十指。

 

眼底有火,

 

心底仍有火,

 

那些墨汁橫瀝瀝與這些鮮血潺潺也澆不滅這火,

 

這火如文火,在他心上輕揉慢捻抹復挑,從馮之煥手把手教她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那隻孤鶩開始!

 

文火在燃,從沒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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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字如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