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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的石灰蹲在茅草屋前,盯著手執蘆葦的母親,在沙地上教她的文章。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清嫩的童音一聲聲唸著,唸完,她抬起清秀的小臉,對著母親笑道:「娘,好多春。」

 

陳麗華笑笑:「是啊,好多春。別對妳爹說。」

 

「娘教我的詩文為何總不能對爹說?」

 

「灰兒,爹明裏教妳,娘暗裏教妳,爹娘教給妳的是表裏相互的東西。明裡暗裡的生存之道。可是有些暗裡幹的事妳爹不喜歡。」陳麗華摸摸她頭,「妳要藏得住話哦!」

 

「嗯!娘教我的東西我從來沒對爹說。」石灰點了一下頭,話才說完,便看到鄰家姐姐哭哭喊喊的被一個年輕男人跟一個老嫗架著兩臂,從竹籬笆前的竹扉拖著走。

 

「不要!爹~~~~~~不要把我賣了~~~不要~~

 

石灰跑到竹扉門口,小臉探了出去,賣?又一個姐姐要被賣了?

 

「我不要進萬花樓!爹!娘-我去幫齊大戶放牛、我去隔壁山頭的嚴大爺家挑糞-別-別把我賣進萬花樓-」

 

看著林姐姐掙扎哭鬧的身影越來越小,石灰回頭,母親還默默的蹲在原地,重親舖少一層沙,寫了另一首詩。

 

「娘,」石灰從竹扉跑回母親身邊,「又一個姐姐被賣了。」

 

陳麗華嗯了一聲,手持蘆葦又在沙上寫了一首詩。

 

「娘,萬花樓是什麼?」這裏常有姐姐被賣,石灰習慣這種場面了,可是萬花樓她是第一次聽見的。

 

「是妓院。」

 

「妓院?」

 

「灰兒,為了吃穿,你爹要賣他的時間、賣他的才學去教書,娘要賣自己的繡品,妓院這種地方,就是女孩賣自己的身體換吃活。」

 

「娘,那妳跟爹是不是有一天也會賣了我?」灰兒不懂什麼叫賣自己的身體,但是小小的心靈有些驚顫害怕,她不想離開爹娘。

 

陳麗華有一絲黯然的笑笑,她伸手撥開女兒額前的髮,輕聲:「天下大亂,形勢大好?好的也只是一小撮最狠最毒的人罷了。灰兒,如果……有一天,娘把妳賣了……一定是為了救妳爹。為了爹,妳也願意是吧?」

 

石灰圓瞳閃閃,爹娘如此疼愛她,反正,他們住過很多村落,她看過很多姐姐被賣掉,她想……可能每個女娃再大一些都要被賣掉。

 

「我願意,為了娘,我也是願意被賣的。」

 

「……」陳麗華笑了一下。

 

石灰低頭,娘寫的這一首詩,每一個字爹都教過她:「白門前,烏帽白帽來。白帽郎是儂,良不知烏帽郎是誰?」

 

「萬花樓的女孩們,白帽也得賣,烏帽也得賣,沒得選擇。就連娘,若不是妳爹學富五車,在那群不識字的民匪窩裏面能夠讀懂蒙朝的詔書、擬擬軍令,恐怕連娘也要草帽竹帽無帽的迎了。」陳麗華嘲弄的笑道。

 

 

 

 

十三歲,一陣春風吹來,吹開覆在石灰額前的瀏海。

 

石灰跟著母親坐在石洞前縫字,她將黑線穿進針眼,在一面黃巾大旗上一線一線的縫。

 

一毛飛死了,二毛飛也死了,現在是二毛飛的女婿李大郎接過二毛飛的位置,他將自己取了一個『踩奴兒』的外號,將自己的三萬農民兵取了一個『戰狼兵』的名號。

 

石灰一邊哼著:「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綠牕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

 

陳麗華聞辭低笑出聲,連繡字的手都抖了一下。

 

「但我想李大郎沒讀過李煜這首『醜奴兒令』。」

 

「灰兒,藏起妳的聰明。」陳麗華低頭繡字,臉也不抬的說:「藏妳的話,否則,有時,是妳自己把頭伸出去讓人砍的。」

 

石灰噘著一下嘴,咕噥:「我只是繡這些軍旗……無聊才唸唸解解悶嘛!」

 

「蒙軍將戰狼圍在山坳裏,咱們現在得多繡些戰旗,讓蒙軍摸不清戰狼兵有多少人。」陳麗華一針又一針的繡著黃旗上的『犭』。「你爹說踩奴兒要用這些戰旗當欺敵戰術,然後爭取時間,從後山的棧道突圍。」

 

「爹這半個月都被扣在李大郎的山洞……」

 

「你爹是為了咱娘倆。」

 

她知道,否則,她們一家三口哪能分配到一個獨立的石洞,石洞雖小,總是一家血濃於水的親人,不像其他逃難的人,都是三四個家子擠在一個狹窄的石洞。

 

「娘,聽說這次攻打戰狼兵的,是一個漢人將軍,蒙朝居然敢任命一個漢人當平叛大將軍。」

 

「朝中有人。」陳麗華放下針線,凝視她一陣,嘴角微微一挑:「蒙朝在中原日久,漢人什麼不會,就會『染』這功夫。蒙朝能上馬的沒幾個了。灰兒,我諒這回……農民軍是強弩之末了。不用半載,光是圍,就能圍死咱們。」

 

「……我們降了吧。」打她有記憶以來,不知換過多少住處,隨著農民軍一路搶一路殺一路逃,安身的日子總過不了一年就要搬家……逃難總沒個頭。

 

「好孩兒,」陳麗華欣慰的撫上她手背。「妳這麼想就對了。打不過,就投降,我們何必硬幹呢。蒙人跟漢人當政有什麼不同?漢人就不殺人、不欺壓良民?漢人若當得好這個家,蒙人當初又是怎麼起來的呢?」

 

「娘,咱們……也學其他人一樣……找個藉口讓爹回來,半夜偷偷摸著山路……」

 

陳麗華搖搖頭,「妳爹走不了了。那個踩奴兒就是怕你爹叛逃才將你爹硬是留在他的石洞裏。」

 

「那可怎麼辦才好?」少女臉上充滿憂慮。「我們也不能丟下爹呀!」

 

「妳可以丟下我們。」

 

石灰睜大眼,「娘……」

 

「隔壁石洞的秦姥要趁明兒個清晨揪她三個女娃逃,不帶男孩只帶女孩……」陳麗華一笑:「是想送女兒救兒子呀!連賣都不是,是送……」

 

「娘……」石灰身子突起一陣哆嗦。她十三歲了,娘平日裏也教她許多事了……

 

「軍營的男人會怎麼撕扯那三個女娃娃?」陳麗華歎了一口氣。「依秦姥的說法,是要去投了大將軍,不識字的農婦就這點見識。妳跟著她們摸黑出去,臨近山坳口,立即與她四人分開。妳爹長年在那幾毛飛的營帳裏待著也是有些好處,與蒙軍議降書信往來的是朝裏的人,這次也隨著蒙朝大將軍前來勸降。明明想打,卻還肯作戲,也是有治世的腦袋。」

 

娘到底想跟她說什麼?石灰的心狂跳,隱隱然覺得娘親平穩的語氣後面,藏著一個殘忍的決定。

 

「灰兒,妳習妳爹的字,分毫不差,進去寫一封降書,」陳麗華往身後的石洞瞄了一眼,「以爹的名義,把自己送了吧。」

 

「娘!?」石灰眼裏立時蓄滿了淚水。

 

「娘賣不了妳也送不了妳,女人心裏要是真正愛了一個男人,就沒出息。」陳麗華伸手揩拭她流下的兩行清淚。「娘要在這裏等妳爹,妳救得了我兩就救,救不了我兩……就想辦法好好活下去,找機會,去找妳哥看可不可以收留你,但是,這種年代,他們各自成家立業,日子也不好過,嫂嫂們容不容妳……」她向來不是那麼樂觀的人。

 

「娘,我不要離開妳跟爹……」娘看起來沒什麼憂傷和捨不得,她感到好害怕,石灰忽然好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提出一個投降的建議,才會讓娘這麼認真的思索……

 

「時間拖越久,蒙軍越沒有耐心;越晚投降,妳能存活的機會就越少,更別提要救爹娘了。」陳麗華拍拍她手背,重新拿起針線,低頭專心的縫紉狼字。

 

風兒一陣陣吹來,料峭春寒,春天,怎麼會是適合殺伐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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