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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石灰每天睜開眼,那對飛鴻便入眼簾。每日清晨,便覺得是那一對最親愛的兄弟。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嘶。

 

石灰每天上床,看那對飛鴻最後一眼。每晚,便覺得是那一雙最情長的爹娘。

 

每天瞧著這對飛鴻,總覺得神在形外,意在畫外,那隻展翅的飛鴻點睛成畫面唯一的動態,她盯著盯著,覺著他展翅不是為了南歸、不是為了一鳴驚人,他張開羽翼、頂風冒雪……似是要護那隻顧盼自若的小鴻……

 

石灰下床,趿著木屐,走到畫前……忒自作多情了……那隻小鴻喜野自如,微雪灑翅,正自玩耍,何需保護?

 

荀棄骨,你有話想跟我說嗎?

 

畫中有話嗎?石灰搖搖頭,是我自作多情了吧……那個男人只想著把她也變成他身下那些婢吧……

 

娘,我不願意變成她們,我知道,她們有些人不是真的想侍候他,她們只想換頓溫飽……我知道,她們有些人真的喜歡他,比如翠雲,在一次次的獻予中,放了真感情……我知道,她們有些人其實最愛的是自己,只想翻身、往上爬,也拿他當晉身的梯子……石灰走到窗台,窗框橫木掛著一個鳥籠,她看著籠子裏的麻雀。這對麻雀是管事幫她抓來的,管事巴巴要她畫畫,可她手沒完全好,丞相不讓畫。荀棄骨把所有的畫具讓圓潔打包走了……

 

每天看飛鴻,她也想畫鳥,偏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好好觀察過一隻鳥。她央管事幫她抓麻雀,管事說要送她一對雲鶯,石灰偏要麻雀,說要麻雀才肯幫他畫……

 

就從麻雀畫起。

 

芸芸眾生的一員。

 

圓潔每天幫她上藥,手腳還是粗魯,她想圓潔是練過功夫的,這種細活她做不來,反正現在手也不疼了,石灰便任由她胡亂塗抹。圓潔還是圓潔,就是個毛孩子,只身高快追上她,其它啥也沒長。倒是……

 

近來手傷漸好,但胸漲,一個秋天過去,她便得央圓潔去向雪姐換較大件的褻衣。圓潔是個娃,開開心心去了,看上去又像什麼圖也沒瞧過……

 

圓潔提了兩個盒籃,說雪姐早已備好。

 

她隨意翻看,上好的絲綢……聽說,荀二爺是江南的綢商,因著荀棄骨的關係又身兼江寧織造局的員外郎,府邸的絲綢皆是荀二爺每月從江南漕運上來京城的。

 

「好漂亮!」圓潔睜圓了眼睛。

 

丞相愛名,從不虧待下人。

 

「喜歡就挑幾件吧。」雪姐向來看她不順眼,一出手竟給了那麼多,她一個月也輪不完。

 

「我又沒胸。」

 

「……別跟著老姑姑吃素了,道家也有吃葷的。」

 

「是嗎?」圓潔囁嚅,又問:「吃葷幹嘛?」

 

「練功精進。強身健骨,」跟,「長肉。」她近來的突飛猛近,應該就是養傷期間,吃得太補。

 

「妳也看到我在練海蟾功啦!」

 

「……」

 

「我都晚上一個人偷偷練,沒想到也讓灰姐姐瞧見了……」

 

石灰一時耳朵燒紅,正要斥她幾句,便聽老姑姑在院子裏喚圓潔。圓潔匆匆出去,又匆匆進來,愁眉苦臉,幾聲哽咽:

 

「管事說,翠雲姐姐在回家路上染風寒死了,丞相說要在道觀幫她做滿七。」

 

什麼!?

 

石灰一震,

 

久久,兩行淚水沿著下顎直掉。無法言語。

 

 

 

 

「相爺,給我筆。」

 

夜半深更,荀棄骨披衣而起,見這個執拗的女孩。

 

「丞相,給我宣紙。」

 

荀棄骨沒有言語。

 

「荀棄骨,讓我畫你。」

 

荀棄骨低垂著眼,他勾手,抬起她的下巴。

 

想死的是她,但沒想到,死的卻是翠雲。一個二十歲青春正盛的姑娘,在相府不愁吃穿好生將養了那麼多年,怎麼一出府,染個風寒便死了?石灰全身發抖,她想到有一個葬花的女孩,她欠下了淚水債,所以生來有流不完的淚……人生到處知何似?遇上荀棄骨啊……才知道人生有那麼多的淚水……

 

「她是病死的。」

 

「我要的是筆墨紙硯跟你,」不是安慰。

 

「她是姑臧人,才進涼州,便遇上大風雪,」

 

她不相信。「我……」石灰艱難地開口:

 

「我欠她一個你。」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明明是一個那麼簡單的要求,為什麼當時她不答應翠雲?

 

對她來說,是舉手之勞。

 

她幫管事畫、幫其他的下人婢女畫、為何獨獨不幫忙翠雲?

 

雪在門外,像鴻鳥的羽毛飄著,一片一片、一根一根,輕飄飄、白茫茫、軟綿綿,不多久,絨毛覆蓋整座丞相府。

 

拾起上好的油煙墨,往硯台倒水,墨綻來回直推,她從工筆院體入手,但是她最愛的卻是子瞻得之於象外的文人畫。

 

爹爹作畫,也偏愛墨,

 

她決定,用她最不擅長卻最神往的子瞻畫法,

 

出於天真

 

石灰眼睛接上他的,

 

「你摹子瞻便摹得很好,那幅飛鴻踏雪,我想……我還要學很久才畫得出來。」

 

卧房很溫暖,兩扇門扉大敞,鴻毛雪翩翩飛了進來,遇到仙人金掌呈著的白雲銅爐就融化。

 

「誰說我摹他了?」

 

他的眼睛接上她的,

 

「……」墨綻由直推變成打旋。「我明白了。」

 

「妳也莫要輕視工筆,畫就是要有骨有肉,先要有骨撐著,」荀棄骨正對她,坐在一個圈手的紫檀木座椅上,兩腳舒服又輕鬆的擱在一個繡墩上。

 

背冷,面暖,石灰深深看他一眼,

 

在他深深回望的同時,她低下眼,落下第一筆-

 

「你為何讓翠雲出府?」

 

「屏氣,凝神,」

 

「出於天真,我現在便是最真的我,」一個混亂的我,一個思緒不定的我,一個想抓住你的我,

 

石灰抬起眼,抓住他:「給我一個最真的你。」

 

「……」才十四歲,就敢坐在他對面,伸出凌厲的鳥爪,抓他,「子瞻還有一闕寫鴻鳥的辭,」

 

「原來如此。」

 

「同氣連枝,同聲相求,」今晚,他就洩漏最真的他給她,「我的唇,要給一個配得上我的女孩。」

 

「你原來也有純真的一面,」

 

「翠雲於我是寒枝,」

 

「你瞧不起她?可是她真的愛上了你。難道那份『真』感動不了你?」

 

「妳不也瞧不起她。」

 

運筆,行畫,沙洲上的小鴻榨光了最後一絲氣力,快凍死了,荀棄骨站了起來,走向她,

 

石灰坐在地毯上,仰頭,茫然地看著他,

 

荀棄骨見桌上宣紙墨痕徐徐、墨豬累累、墨跡漫漫、墨水漶漶……

 

「妳畫得很好,」他低頭,雪光生輝,臉上浮起一個柔情似水的笑:「大象無形,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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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字如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