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上一個大千世界已成住壞空，又一個大千世界從混沌開始，六界眾生從新排練了一場新的輪迴，即便是天界，即便是神仙，那又如何？不過是活得長久些。凡人一世頂多百年，修行人一世頂多千年，仙人一世頂多萬年，神嘛……不濟的就是幾萬年，次好的就十幾萬年，厲害的就幾百萬年，頂尖的就幾千萬年……然而到最後，除了身歸混沌還不是身歸混沌，不就都是一場空嘛！

人跟仙跟神跟魔跟妖跟畜牲跟修羅跟所有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魎究竟有什麼分別？

只是分活得長些與活得短些。

人生無味，若日復一日，只為呼吸而呼吸、只為衣食而勞作、只為循還反覆這一天又一天無聊的日子，那麼活得長又有什麼滋味？

她不懂，真不懂，何以父王母妃非要把她扔進這個對她來說簡直是異世界的地方來拜師學藝。

蕭瀟咬著唇，死死皺著眉，站在白露山上憑虛宮的正殿裏，第一次參拜她的師父。

這次離開北海，是憑虛宮的第一大弟子玄石與第二大弟子逢羿親自前來北海龍宮接迎，而她家北海則由太子蕭灑率領八十一名北海精衛一同護送她前來，這陣仗……能出動當今外交手段最高明的玄石真君與天下最善射的逢羿真君，不明白的人會以為是憑虛宮在迎親。

這一路上，蕭瀟反覆思量，為什麼向來只收男弟子的靈均天尊會收她當徒弟？為什麼會派出玄石和逢羿一路親迎？她一路吃好睡好，風平浪靜，不到半旬便直抵雲夢大澤，卻一路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雲夢大澤盤踞在南方，由大大小小百千個湖泊簇擁形成。大澤名雲夢，如雲一般縹緲，如夢一般朦朧，現世的雲夢大澤僅春夏兩季，春潮宛轉，夏雨瀧瀧，常年溼霧流蕩，深藍的湖泊中佇立低矮的山丘群，僅一座壁立千仞拔湖而起直抵九霄，名白露山，山頂是一處高原，高原上天然神斧築起一座巍峨莊嚴的宮殿。

宮殿之大，目不能極。

可當她第一次站在宮殿門口時，蕭瀟沒有她弟弟的屏息、沒有北海衛的驚歎，雖然拘於一隅，但他們至少也在四海之內八荒之外打了幾場架、至少也隨父王登過九重天的天宮，然他們仍舊被憑虛宮的渾然靈氣震得忘我。

這靈氣，浩浩蕩蕩，如潮海之勢，不知其端，像從憑虛宮裏湧出，又像從四面八方湧入。

她沒忘我。她這個我仍直挺挺的站在宮殿前，抬頭仰望那據聞是扶桑大帝贈與的匾額，入夜仍能閃耀金光的珍貴墨寶：憑虛宮。

蕭瀟一笑。

第一天抵達時，未來的大師兄跟二師兄帶領他們從偏殿入，靈均天尊是文藝初始之神，憑虛宮內三步一書五步一冊，蕭瀟一行人不知過了幾進，經過無數書牆書廊，方抵達一個院落，做為暫時的居所。經過七天的齋戒沐浴，他們北海的人才得已進入正殿拜見靈均天尊。

北海的虛禮沒少過，父王是個豪爽粗曠的王，可母后注重的很，對於繁瑣的王家禮節很是講究，依上一個已然毀滅的大千世界的某一世凡人俗諺叫做：偶像包袱很重。

蕭瀟想，美人日常怎麼保養自己，自然每一道細節都很注意，所以繁文縟節對母后來說是教養規矩，也就是構成美人氣質的一部份；再套那世的凡人口語，因為母后是家庭主婦，所以有很多時間可以消磨在這些小細節上面。跟教育她。

只是，在北海，她是公主，常被拜，但來這裏，換她拜神。

高山之顛，常常有雲飛進來，再加上雲夢大澤蒸騰翻捲的霧氣，行三跪九叩時的蕭瀟並不知道自己拜的神長得是什麼模樣。

她先是聽到他的聲音。

「先退下。」

像一把未砥礪開刃的長劍劃破薄如白霧的蟬翼。

這聲音……說它輕？說它細？說它利？說它沉？都是，也都不是。

「琬琰公主留下。」

聲音彷彿自不知名的遠古傳來，像古井自起了漩渦，敲在井欄的回音。

眾人退下，正殿乾乾淨淨，剩他兩一大一小的神仙。

殿上很安靜。

這是她第一次……才那麼稍稍覺得……她拜的這個師父－靈均天尊－

是一椿正經事。

「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倏然停止。

蕭瀟怔楞著。井欄之水，理應死水，何以起漩？

「連妳玄祖的話都忘了嗎？」

抬眼一瞧，這神仙跟他的聲音一道劃破濃霧而來。

落塵不能落在他漆黑的髮上，凡塵不能溶入他湛然的眸間，紅塵不能捲入他翩飛的衣袂，好一個超塵無塵又絕塵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