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字如嵐

楊澤    《新詩十九首》

〈瞬間〉

瞬間。

不回頭的瞬間。

我願意用我的瞬間。

交換你的瞬間。

瞬間。

想著奇妙事兒的瞬間。

傍若無人，翩翩起舞的瞬間。

瞬間。

想著純潔事兒的瞬間。

想著什麼，也不想著什麼的瞬間。

楚楚可憐，不知如何是好的瞬間。

瞬間。

渴望自體中毒的瞬間。

夢想又再顛倒的瞬間。

被一朵花擊倒

復被天空遺棄

被一顆星，一條河 

殺害的瞬間。

瞬間。

夢幻泡影的瞬間。

我願意用我的瞬間

換來迎來你的瞬間。

瞬間。

我開始走向你的瞬間。

你開始走向我的瞬間。

再一次，我目睹

才升空的新月

(如琴弦那般

發出幽幽顫音)

俯身向街道，樓房，人群

向你我共有的世界的瞬間。

瞬間。

永不回頭的瞬間。

純粹，純粹的瞬間。

我們無非是

彼此手中，不盈一握

最最楚楚可憐的瞬間。

悠悠的話令我心幽幽憂憂……因此我稍飾增點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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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半昧半明，林氏祠堂香煙繚繞。

梁帝下罪己詔，重審十五年前赤焰舊案，那日在朝堂上，蕭景琰擋在梅長蘇身前，梁皇的劍尖直抵他左胸，然，朝堂之上，放眼望去，這個皇城之外最有權力的人，卻是皇城之內最孤立無援的人。

太子羽翼已豐，百官見風轉舵，連禁軍守領、御前侍衛都不是他的人了……最有權力的人最愛惜自己的性命，叱吒風雲的人也最識時務，梁皇放下劍，與太子與梅長蘇談條件，下罪己詔可以，重審舊案也行，但是梅長蘇永不能入林家祠堂……

「這很重要嗎？」梅長蘇牽著霓凰的手，緩緩步出林府。

霓凰笑了笑。她知道，林殊哥哥才不在乎這些，只要他知道自己是誰，這就夠了，只要他在乎的人知道他是誰，也就夠了。

今天的拜祭除了是告慰父母在天之靈，梅長蘇覺得肩上的重擔卸下了，腳步變輕了，心也不再那麼沉重了；他剛舉行一項儀式，一項完成任務的儀式。

江左盟的人馬在林府外頭等侯，今天，她就要隨林殊哥哥離開金陵了……正要隨林殊哥哥上馬車的時候，他居然撇開她的手，

霓凰皺眉看他，

梅長蘇擋在入口，淡淡一笑，

「怎麼了？要我騎馬？」

梅長蘇不說話，只是微笑的瞅著她，然後，她聽到身後傳來疾馳的馬蹄聲響。

她沒有回頭。在林殊哥哥面前，她不敢回頭。她在乎林殊哥哥的心情……她不要他傷心。

可是不回頭，眼眶卻紅了。這是無論如何，人力也克制不了的……霓凰低下頭……

「傻瓜，」梅長蘇勾起手指揩掉她的淚水，輕輕的說：「那是妳的景琰哥哥，跟我一起陪妳長大的景琰哥哥，在我不在的時候守護妳愛妳的人，難道妳不需要好好的跟他說一聲再見？」

討厭，林殊哥哥，你的話讓我的淚水一直掉……

「林殊哥哥，一定要等我……」穆霓凰伸出雙手將他擱在簾幕上的手，握住，小小聲的說：「不可以……不可以再把我扔下。」

梅長蘇的眼眶也濕濕的。「快去，船不等人的，我在渡口等妳。」

「不可以先把船開走哦，一定要等到我來，知道嗎？」她很擔心的叮囑。

「知道。」梅長蘇笑著把另一隻手蓋在她手上，胸口暖暖的。

笑容慢慢在淚花中綻放，霓凰輕輕抽出手，回過身，望向那騎馬而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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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盟的人馬先行前往渡口，蕭景琰牽著馬，與霓凰慢慢往渡口的方向走去。

默默無語的走了一陣，彼此肩並著肩，兩顆心都沉穩的跳著……帶著份淡淡的哀傷……壓抑的跳著……縈繞不去的離別之恨吶~~~

「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走。」走了好長一段路，蕭景琰才劃破沈默。

「誰曉得你那個善變的父親會不會又來找林殊哥哥麻煩。」

「嗯……」景琰無奈的笑了一聲。

又趨於無聲……這愁，心靈之舟載不動，定錨，定在這濃濃黑黑的憂愁之湖，怎怪江淹〈別賦〉寫得如此淒絕感人！千古以來，唯『別』令人最愁，最讓人難以自禁，只因一別以後，各自天涯；別而生愁，愁來生恨，兩人強忍著、心揪著，不敢大口的呼吸，就怕在腸內千迴的長歎吐將出來，勾惹不該再勾惹出來的情絲，就怕在心裏糾纏的情感迸裂出來，引燃不該再引燃起來的情火－是的，這愛是火，是熱的，是激情，是烈愛，是燒烤，是火炙，是滾燙，是猛爆，不是平靜，不是和緩，不是綿邈，不是清淡如水，不是靜夜星辰，不是悠然歸隱－他愛著她，她也愛著他，愛所以愁，更愛更愁，最愛最愁，終須與君一別，那就是永夜永晝的愁，這樣的愁，永遠化不開、解不了。

然命運撥弄的愁，由不得人。蕭景琰忍耐著，將捲繞的快窒息的愛抽出絲來，細細抽繹：

「妳……記得天冷的時候多加件衣服，不要冷到了。」

「好。」

「該吃飯的時候就要吃飯，別餓著了。」

「嗯。」

「不小心生病了，要看大夫，還有，不要怕藥苦，聽從大夫的指示吃藥休養。」

「明白。」

「妳性子烈，可是要嫁人了，脾氣還是要改一下，小殊的身子也不比從前了，妳多讓讓他。」

「嗯……」

「雲南那邊妳不用擔心，我會照看穆青的。」

「……謝……謝……」

兩人慢慢的走，前面有兩條岔路，一條通往渡口，一條是往白沙湖的方向，霓凰與他同時止住了腳步。

前年的元宵節景琰哥哥約她可她沒赴約……霓凰深呼吸一口氣，想趕跑胸口的愁悶，可是……離別在即，連空氣，也漾著濃濃的離愁。愁在心口稠的化不開。

這春風吹來多愁，吹顫了枝頭，吹亂了髮絲，但終究不是這風愁，風不解人，唯有人的心才解離愁、才解情滋味；楊柳何愁，可在離人眼裏，綿軟如無法使力的雙足，依依徘徊；遠方渡口的船隻何來催促，可在有心人眼裏，那張揚的帆鼓鼓晃晃地催促著，催人加緊腳步趕上……

眺望白沙湖的方向，前年的元宵節，那是他第一次大膽約霓凰，可她沒來赴他的約，倒是……上了小殊的船……景琰黯然的笑笑，往前方望去。「走吧。」

她的腳步變得好沉重，她看著走在前方的景琰哥哥，懷疑他怎麼還舉得起步筏……果然，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女人重情，男人重義？哼，好笑……可悲的好笑。

可她才跟上去沒幾步，蕭景琰便揪住了她的手，將她往一旁的樹叢拖去－

景琰緊緊的、緊緊的摟著她－

「我愛妳！」他從內心深處發出最沉痛最真實的表白！

霓凰被他摟得快喘不過氣。

「不要忘記，在金陵……還有一個男人……深深的愛著妳！」

霓凰在他懷裏顫抖。

「霓凰，我……我也很想為妳自私一次……可是……妳……原諒我……我不帶妳走不是因為不夠愛……我不是不能瘋……不是……」

「我懂。」霓凰反手抱住他，同他一塊兒相擁著顫抖。

妳是小殊的命……可我想我還熬得住……景琰用力的抱著她，覺得胸口的情緒快爆炸了……

「我知道，妳會在我心裏一輩子……霓凰，我求妳，不要忘了我！」他激動的淚水灑在霓凰髮裏。

最後一次了……景琰哥哥鮮少這樣放縱自己的情緒……「景琰哥哥，」霓凰輕輕的語音許下重重的承諾：「下輩子，我要先遇到你，我要當你一個人的妻，為你洗手作羹湯、為你生兒育女……然後，我們兩人一起坐在湖邊，數對方的白頭髮……」說到最後，話聲越來越低，接著泣不成聲……

「好……」值了！他這樣愛這個姑娘－值了！不悔－他不悔－這一輩子都不悔－熬盡了相思也不悔！永生永世都不悔！

「可是，下輩子，不要再當皇帝了，你知道霓凰的性子……」霓凰捧著他的臉，既苦又嬌嗔的笑：「我潑辣又善妒，心胸狹窄，我不允許你有別的女人的！」

景琰也苦，但也笑了。「我知道。」他抓住了她的雙手，將她的手合併在一起，包在他暖暖的掌心裏。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想把她臉上的每道情緒、每樣特徵、每條細紋、每根毫毛都刻在自己心裏。霓凰，我擁有了妳，就算妳不在我身邊，可是妳就熨貼在我心底，每當我想起妳，那我就是跟妳在一起！

「景琰哥哥，你也是，天冷要加衣，肚子餓了要多吃，多保重身體，」她也盯著他，柔聲叮嚀：「生病了要看大夫－哦，對，皇宮裏多的是醫術精湛的太醫，但你還是要聽從醫囑，再苦的藥也要吃下去……國事繁忙，該休息的時候就要休息，不要硬撐，對自己好一點……我只要你好好的過每一天。」

是啊！好好的生活，好好的過每一天……她沒有說愛，可是她話裏滿滿都是愛，真正愛一個人時，是要對方過好生活的每一天。平凡日子的每一天。霓凰，我也要妳，每一天，都很好……很幸福。

「我該走了，船快開了。」霓凰淚眼朦朧的望著他。

臨別瞬間蕭景琰的心被狠狠的撕扯……

樹影搖曳，樹蔭密的好深……

誰都無法回頭了……